乡 戏(散文)

乡戏

      文/李晋勇

       一方人爱看一方戏。

        我的家乡在山西忻州,像北路梆子、神池道情、河曲二人台等土生土长的民间小戏就特别受老百姓欢迎。这些民间小戏是非物质文化遗产中一种优秀传统文化的重要载体,也是中华文化传承中一支重要的力量。

        近几年来,随着地方经济的蓬勃发展,在浓厚的乡土文化滋养下,各地色彩纷呈的民间小戏发展得如火如荼。乡村是民间小戏演出的主要阵地,百姓是其服务的主要观众,为此我们就给它起了个通俗的名字叫“乡戏”。

        乡戏,牵引出千年历史的兴衰沉浮;乡戏,上演着百年人生的悲欢离合;乡戏,唱不尽了几代人的乡愁情结。


        三十多年前,我在专门排练乡戏的一位亲戚家寄住过一年,与乡戏有过一段机缘,也有幸接触了一些比我大几岁的学戏孩子。看着他们每天晨起练嗓,晚上背戏文,白天学唱腔、练动作,觉得唱戏也是件好玩且有趣的事情。每当孩子们排练完休息时,他们便会给我讲近期学到的戏文故事。父亲见我也有了学戏的冲动,对我说:唱戏是个苦营生,在旧社会,只有走投无路的穷人家才会让孩子去学戏,于是我和唱戏失了缘。

        我的那位亲戚是这个戏班子的班主(投资人),那时有五十岁吧,因小时候头上长过疮,像癞蛤蟆一样的光头十分吓人,只好常年戴着圆顶的白色小帽,他不爱多言语,整天板着一张苦瓜脸,一说话就是训斥,孩子们都很惧怕他。然而他却似乎很喜欢我的样子,从不制止我去摆弄戏班里的那些道具,甚至当我与孩子们捉迷藏时,他还会将我藏进戏箱里,并帮我当掩护,以至今天还有些怀念。

        没过几天,戏班子里就请来了两位教戏的师傅。一位是个矮胖老头,头发稀稀的,听说是教旦角的,每天一大早,他总会在院里比划着粗壮的兰花指,咿咿呀呀唱上好半天,怎么也等不出第二句唱词来,让人好生可笑。另一位是个烫了卷发的高个子中年女人,瘦而白的脸上,最突显的是大而圆亮的眼,她有一副好嗓子,只要她摆开架式一开唱,荷锄而立的庄稼人总会一圈圈围上来,并不断地为她喝彩。孩子们总喜欢喊他们师傅,于是我也跟着喊。

        其实这样的戏班子并不是什么正规的社会办学,沿用的还是旧社会师徒授艺的教学模式,估计当时像这样的戏班子全国不在少数。那时,村里人管学戏叫“打”戏,为什么这样说呢?起先我还不懂,那年冬,下了一场大雪,戏场在露天的雪地上,我亲眼见胖瘦两位师傅正用竹条抽打那些动作不规范的女孩,孩子们满眼泪水,却强忍着不敢哭,这场面让人突生畏惧。

        学戏时,动作不规范要挨打,没听明白要挨打,走神出戏要挨打……听说,不挨打是不出好戏子的,这大概是戏行里师徒间的共识,也是几千年里中国式教育的共识吧。这样艰辛的学习,也许是孩子们喜欢乡戏的父母,认定了唱戏是个出人头地的好门路吧,他不但不反对,还一再强调要狠狠地管教。每次,那些带着米面,扛着被褥送子女来的农民父母,总会对教戏的师傅说:“孩子就交给你了,好好地打,不要怕打坏了,戏子是打出来的”。

         三十来年过去了,这些孩子有的就这样与戏曲打了半辈子交道,有的实在受不了唱戏的艰苦,半途而废做了别的营生。那些坚持下来的,虽说没能唱成名角,可养家糊口也绝非难事,多年来,他们辗转于四方的乡戏舞台,唱念作打,戎马一生,演绎着人世的悲欢离合,将精彩纷呈的乡戏快乐带给了朴实无华的父老乡亲,为这种民间艺术瑰宝留住了最后一脉乡土情结。

         乡戏就这样根扎在了我的心中。每次看乡戏表演,我从不在乎它简易的戏班,身体臃肿的演员、粗糙的唱词和二手的戏服道具,甚至是那些听起来不怎么靠谱的配乐。何况对于农村人而言,乡戏就是一个交流的载体,乡情升华的平台,至于舞台上演什么,唱什么反而并不十分重要,唱者与看者的交融,说白了就为图个“乐”。只要有乡戏上演的日子,人们就会享受那种节日的喜庆热闹,满足于深藏内心的乡韵情怀,这或许就是深植人心的乡土情结吧。

       唱乡戏是农村最为隆重的全民性娱乐活动。为了唱好乡戏,朴实的乡人不论贫富总是积极参与,如清理场地、搭建戏台、操办戏子们食宿等这些事,不用摧促总会有人抢着去干,只要一说摊的是戏钱,再贫穷的人家也表现的出手阔绰,这是累积在骨子里乡风民俗文化,才促成了人们思想和行动上的高度统一。

        一般来说,各村都有旧年传下来唱乡戏的固定日子。因为日子固定,远嫁的、宦游的、经商的,一切离村在外的人们就能按时回村,以戏为题,相约一聚,话人生不易、乡愁之苦。

        多年或多日不见的亲戚朋友会因看乡戏而相逢,再因相逢而一起看乡戏。约定有戏看的日子避免了唐突相逢时的尴尬,使一种必然的会面变成了偶然的相遇,显得某些刻意的安排是那么机缘巧合,那么开心快乐。“回咱村看戏来哇!”这句话成为与亲友联系时最好的开场白。

         随着人民生活水平的提高,富裕村子唱乡戏就有些随心所欲了,固定日子要唱,逢年过节或重大活动时也要唱上一唱,明面上说是搞文化宣传,实则就为图个乐,喜庆、喜庆。乡戏成了这些村子文化菜谱上独具特色、久吃不厌的大餐。

        旧时遗留下的祈福求雨、避邪除瘟等唱戏习俗,慢慢变成农村一种很有仪式感的乡俗活动,以一种更加文明的方式,正影响着一代代人、凝聚着强大的乡情,延续着高尚的乡礼,释怀着无限的乡愁。为这样的习俗而唱乡戏算是在农村最高的礼遇或庆祝了,过去是,现在是,或许将来也是。

        唱戏前,乡人先去仙山神庙里请回保佑的神灵塑像,披红挂彩,鸣炮上香,设坛祭祀,供奉在村中戏台前方正中央,为的是让心目中的神能优哉游哉地看戏,尽心尽力地守护着全村。憨实的村民轮番虔诚地跪拜,那些听起来含糊不清的祈祷之语,仿佛是在自家堂前与神灵在沟通。他们倾诉着自家的琐事烦愁,向神祈求着姻缘福寿、财运官禄,家禽六畜、柴米油盐。对村民而言,万能而慷慨的神会保佑他们全家,并帮助他们完成人生当中的一切夙愿。

       香烟绕绕,鼓乐声声,无上的神灵正静静享受着这隆重的乡戏之礼?

        “保佑咱三小媳妇生个大胖儿子,俺们全家都念神仙娘娘的好,保佑…”二大娘跪在神龛前,双手合十,虔诚的口里念念有词。

        “保佑‘大黑’无病无灾,明年开春好使唤"。“进富你咋不求家里人的福到先求起外毛驴子来了”。听到村里憨人进富的祷告,一旁看戏的存亮伯开玩笑地问。

        “哦,都求,都求——,人和驴都求嘛”。进富老汉不好意思了,摸了一下厚实的嘴巴。其实这个与牲口相处半生的老光棍汉,内心最关心的也就是陪伴他的那头大黑驴。

        在我的家乡,有点文化历史的村庄都会有一座或大或小的戏台,那是专为乡戏而准备的。这种戏台一般是砖木结构、青瓦铺顶、檐宇巍峨、墙柱壮实,台基高垒,耸立村中。不过现在这样的老戏台已不多见,有戏台的村子,也是近几年新建的砖混结构建筑,台匾上书“人民舞台”几个醒目的大字,功能也就不单单是唱大戏,更重要功能是村里社员大会的会场。

        乡戏并不刻意选择舞台的新旧,只要是花了请戏钱,戏班子随便找一片空地,临时搭台也照样鸣锣上演。什么皇家恩怨、风花雪月、民间奇案等等,可谓场场生采。生旦净丑也从不惧天气的冷暖,尽管衣单衫薄,仍旧水袖曼舞,字正腔圆、表演动人,唱响天宇。观戏的人群也不失看客的儒雅,寒冷的双脚交替踏踩着冰冻的大地,维持着观者的人气,久久不愿离去。乡戏的亲和力仿佛真的超越了登上大雅之堂的那些文艺。

        月光皎洁,乡村大舞台上,乡戏唱的正酣。寻光闻声而来的人们马上融入了早已热闹起来的场院。有随便站着的,有搬个凳子占场地等人的,有“海拔”不够高,不知是从谁家墙头上搬来几块砖垫在脚底下的,有忽左忽右的伸着脖子找着空隙观看的,有肩扛孩子的被撵到了最后边的。明亮的舞台,昏暗的戏场,大人的畅谈,孩子的哭闹,五音聚全,热闹一片。

        一群孩子围住了卖瓜子的小摊,稀罕地打量着摊贩的电石灯,多神奇呀!多亮堂呀!卖瓜子的裹紧了大衣,眼神不时地瞟向戏台,仿佛生意只是个稍带。卖冰糖葫芦的专往戏场里有小孩子的人群站,不经意地来回游窜着、晃荡着,要不就假装看戏干脆杵在那里,火红的糖葫芦串散发诱惑的香甜,眼馋的孩子们哭闹着,一个劲的拉扯着父母的袄襟子。

        此时,乡戏的锣鼓笙箫时而激荡,时而平缓,演员的脸谱也变化多端,惊喜不断,看客们凝神品鉴、呼吸紧张。土堆上,树荫旁,台阶下,一簇簇,一片片,仿佛是摆晒着刚收割回来的捆捆庄稼,一张农家丰收田园画,人头如穗,堆满戏场。

        台下烟气蒸腾,人声鼎沸好似一锅汤,窃语私聊的,妹躲兄找的,郎情妾意悄悄离场的......台上你方唱罢我登场,正堂帷幕不知甚时又换了新景象,旦角舞袖携风正莺声咏唱,丑角眉间带乐逗笑全场,引得台下人时而呐喊时而唾骂,黑脸包公叫哇哇,吓哭了台前小儿翻身急忙找爹娘。

        夜风凉凉,长号悠悠,曲终罢,落了幕,戏散场,乡人依旧戏瘾未消,点上一根烟三三两两仍旧坐戏台下,你评忠来,我说奸,引经据典话短长。

        山路曲折,明月树影,散场的人们各回各家,偶有学唱乡戏的冒失鬼,突然就来上那么一嗓子,惊动的村狗们吠声此起彼伏,人心慌张。

        刚进院门,邻人又隔着院墙喊着问:“明日唱的哪场戏,咱们一起早早去”。

        乡戏啊,乡愁岁月让人魂牵梦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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