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是1999年的夏天，我三年级。
那个夏天雨水尤其多，许多记忆早已被冲刷得褪色，但我依然记得一个雨后初晴的早晨，父母早已出门务农，我尚处于半梦半醒间神游幻境，刘建明来到我家，猛拍我的额头，跟我说，走，钓鱼去。
我一下清醒过来，发现刘建明正站在窗子和我之间。外面放晴了，光线打在他身上，在他的周围泛起了金光，明晃晃的，看着不太真实。我套上衣服，去栅栏旁边撒尿，隔着栅栏看到邻居家人很多，院里还冒着烟。我说，建明哥，你家搞什么呢，跳大神？刘建明眯了眯眼，说，没事儿，烧旧衣服呢，走吧。我赶紧带上钓具和干粮，跟着他出门。刘建明走得很急，我一边紧跟着一边啃干粮，噎得慌。我说，建明哥，等会儿，喝口水。刘建明说，快跟上吧，我昨天自己打了窝，现在肯定上了很多鲤拐子。我急忙灌了口水要走，却不小心呛着了，又急又难受，却只能坐在那咳嗽。刘建明在前面边走边说，咳出来就好啦！我使劲一咳，果然气顺了。
2.
刘建明是邻居家的孩子，比我大个3，4岁。但他跟同龄人玩不到一起去。同龄人都叫他杆子，这是因为他长得很高，却出奇的瘦削，而且人很闷，三棒子打不出一个屁，活像个电线杆。但他喜欢和我玩，我不嫌他闷。实际上他并不是真的闷，只是和其他人爱好不同。其他人都喜欢去游戏厅，打街霸。我也喜欢，我最喜欢美国大兵，觉得他很酷。不过我零花钱有限，大部分时间只能看着，所以还不如和刘建明玩。
刘建明不喜欢这些，他喜欢大自然。冬天的时候他去山里下松鸦套子，套回来的松鸦就养着，但是松鸦不好养，时常不吃饭，会自己气死。春天土地刚解冻，他就去挖野菜，挖得多了就拿去卖，回家的时候会顺便给我买糖吃。夏天一放暑假他就拿起鱼竿往江边跑，他最喜欢钓鱼。我本对钓鱼没兴趣，觉得是个苦差事：要在日头下晒着，还得时时刻刻盯着竿，我么得那个耐心；咬钩了我也拽不动，鱼时常跑掉，只在水里留下一团气泡，像我表弟的鼻涕泡，烦得很。但刘建明很有定力，他可以在岸边站一上午。没有鱼的时候，他就皱着眉眯着眼等着，因此每年夏天过去，他都是村里最黑的娃，但他家也能吃到最多的鱼。我之所以跟他去钓鱼，是因为他说他钓过一条神奇的鱼，那条鱼不太大，7,8两的样子，但是鳞片细密，阳光照射角度不同时，会显现不同颜色。他叫那鱼多彩鱼。我从未听说过这样的鱼，即使是小卖店养的金鱼也只有红色夹杂着白色，而且并不会变色。我忙问他鱼在哪，他却说不小心被跑掉了，下次一定钓回来。我于是不太信，怀疑他说的不是鱼，是阳光下的糖纸；但是又很好奇，想见到多彩的鱼。
3.
路途很远，我俩从清晨走到日头高悬。那天不知怎的，太阳明晃晃的，照得四周都看不真切了。我累得不行，走得慢，眼看要捕捉不到刘建明的背影。我说，慢点儿，等会儿我！刘建明的声音远远的，他说，坚持住，别放弃！我一边想着，钓个鱼而已，又不是逃命，我放弃个屁，一边跑着追上去，却怎么也追不上。我想，这不公平，他腿长自然走得快，他应该背着我！这样想着已经跟不上他，只听到他悠扬的声音说道，我有预感，今天会钓到多彩鱼！我觉得他又在唬我，我们钓好多次鱼了，别说多彩鱼，除了鲤鱼和鲢鱼，其他鱼基本只有泥鳅，我很怀疑这里只盛产这几种鱼。这时刘建明的声音又传来，他说，到了！
我向前望去，终于看到了前面的刘建明和水塘，他正背对着我看着前方。他穿了白衬衫，被太阳照得熠熠生辉。而水塘出奇地平静，甚至可以听见塘里水草呼吸的声音。我说，建明哥，大人说了，不见风和浪，钓鱼没希望！刘建明默不作声，开始整理钓具。说是钓具，就是最简陋的自制鱼竿，一根竹竿，绑着线，线的末尾是钩，漂自然是没有的，饵是刘建明带的大干粮和绿头苍蝇。
4.
这个废弃的水塘离我们村7,8里路，是我和他的秘密基地。这里物产丰富，有大拇指那么大的蚂蚱，有野百合花，还有一片小沙滩。沙滩的沙子很细腻，有许多螺旋状的小坑，用小树枝拨几下，便可以赶出藏在里面的金沙牛。沙地在一片树荫里，钓鱼的间隙，我们就躺在上面。日光透过树叶斑斑点点地照在身上，微风轻拂，我时常睡着。睡不着的时候，我们一边抠沙地里的花生吃，一边畅想未来。刘建明说，他就想在这过一辈子，做个放牛娃，没事的时候钓钓鱼，养养鸟，贼滋润。我说，我以后要去海边！我听说那里有大沙滩，肯定能钓到大的多彩鱼。刘建明说，大海就是比水塘更大的水塘，没意思。我不开心，大海是大海，水塘是水塘，怎么能相提并论呢！刘建明这时候会很严肃地发问，大海旁的沙滩里有大花生吗？我说，那我不知道。他说，那我还是喜欢我们的水塘。之后我们便不再说话，继续咀嚼尚未成熟的花生。
5.
钓鱼的过程是极其枯燥无味的，如果没有鱼上钩。那天下午就是这样的情况。我们已经钓了几个钟头，太阳快下山，但我们一无所获。我已经放弃钓鱼，百无聊赖地嚼着酸浆叶，准备回家吃香喷喷的大碴子，然后补暑假作业。只有刘建明一直坚持，好像有必胜的决心。我说，建明哥，回家吗？刘建明很专注地盯着水面没理我，过了几秒钟，他突然叫起来，快看！
我发誓，我真的没见过这样的鱼。
它还没被拉出来，但是隔着水，我已看到了它，它身体颀长，通体银白，像刚铸造出来的钢剑，又像电视里的小白龙。拉出水面时，我有些恍惚。阳光照射下，它通体血红，仿佛正在燃烧；我眨了眨眼睛，它已褪去了红色，成了一闪一闪的金黄，并似乎变得越来越紫。我完完全全被它吸引，以至于刘建明喊了我好几声我才意识到，鱼正以一种不合常理的力量拉弯了竹竿，重新冲回了水里。我跑到刘建明身边，和他一起拉。但是这鱼似有千斤力，我上手之后鱼反而愈发下沉，我死死地握着竿，但是竿却不断向水面移去。对峙了一会儿，我已经快要力竭，刘建明说，松手吧！我们拉不动。但我不听，我一定要得到它！这时我半个身子已经在水里了，刘建明在我身后，也被水淹没了大腿。我继续被鱼拽着向前，鱼眼看要消失，我松开了鱼竿，双手向鱼扑去，可惜刚抓住它的身体，它就大力逃脱了，反倒是我被带着又往水深处陷了几米。这时我发现，由于连日下雨，水极深，本来最深处只到胸口的水已经淹没了我。我忙想喊，建明哥，救命啊！但是刚喊出建字，我就后悔了。一方面，建明哥不会游泳；另一方面，刚一张嘴水就灌进了肺。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已经顾不得鱼的事，只想着赶快游上岸。我会两下狗刨，但是游不了几米，加上呛了水，又失了方向，只能乱扑腾。
渐渐地，我已经感到了窒息，很像鬼压床时的感觉——所有感官都异常敏感，但是心里仿佛压着一块大石头，无论怎么动都没法移开，只能等着它把我压到水底。这时，我突然感觉有一双手，猛地推了我一把，我顺势向前用最后的力气狗刨，刨了三五下，我摸到了熟悉的，坚实的土地。我没有时间回头，但我似乎看到了背后的刘建明，他正向我反方向的黑暗中游去。
6.
这时我的思绪突然开始混乱，眼前已经不再是浑浊的湖水。似乎我们刚出门，刘建明说，咳出来就好了！又好像我在追赶刘建明，他说，坚持住，别放弃！我想顺着声音抓住刘建明，却怎么也抓不住，只感觉周围愈发嘈杂。
我强烈地咳了起来，打了个激灵，猛地抬起头，睁开了眼睛！听到周围人说，醒了醒了！但我顾不得自己，因为我记得刘建明游向了湖的深处。我赶紧环顾四周，分明没有了刘建明。这时我发现，我正躺在花生地，旁边是我的父母，还有住村西头的大牛哥。我再次环顾四周，问他们，怎么回事？刘建明呢？我妈一个劲儿的哭，说不出话。我爸紧锁着眉头。大牛哥说，我路过这的时候看到你在湖边扑腾，赶紧把你抱上岸，然后你就晕过去了，还胡言乱语，说什么一定要抓住那条鱼。我马上让过路人找了你爸妈来，我们一边拍你告诉你把水咳出来就好了；一边给你加油鼓劲，让你坚持住别放弃，你听到了吗？
7.
去年夏天，刘建明生了一场大病，医生束手无策，不久便离世了，去世前还一直挂念着要去钓鱼。村里传了不少风言风语，有人说他冒犯了河神，有人说他被前世的债主索去了魂，还有人说他是仙童，回天上复命了。这些我都不信，我相信他只是找了一个谁也找不到的池塘钓多彩鱼去了。但是我依然哭了好久，之后也大病一场，病愈后郁郁寡欢了很久才恢复过来。
至于今天发生了什么，我一回忆就头疼。我分明见到了刘建明，但是他又分明不在了。我真真的被他推了一把，但大牛哥说他路过发现我时，我是自己扑腾到岸边然后昏过去的。
我知道说了他们也不信，但我还是把今天的事给父亲讲了一遍。父亲若有所思，翻了翻日历。然后跟我说，今天是你建明哥离世一周年，你可能太想他了，明天去给他扫个墓吧。
我握着手里那个会变色的鳞片，决定扫墓时把鳞片送给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