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太行山守望的旷远平原上,在黄河滋养的黄土地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民在锄头挥舞之间,在泥土翻飞之间,与他们耕种的小麦一起,完成着一次一次又一次的轮回。在这轮回之间,我出生了。
然而当我得知,在我出生后不久爷爷便因疾匆匆而终之时,我已经稀里糊涂地走过我童年的大半了。那时我刚刚对世界有了感知,或者说刚刚有了记忆。在连接着DVD机的笨重的方块电视上放映着我的父母婚礼的影像时,有人拍了拍我的脑袋,指着电视上穿着灰色中山装的老伯,蓦然问我,你认识他吗?我茫然无知,但随之便得到答案。那是你的爷爷,在你出生六个月的时候就死了。
在这豫北的一方土地上,一场播种,一场收获,就是小麦的一生,一场红事,一场白事,就是农民的一生。在这里,在这里的世世代代间,生命保持着它的单调,生命的诞生与逝去在这里的农民眼里,没有诗歌赋予的浪漫主义色彩,有的只是如唢呐声声般的直白。
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过人死后会变成星星,在天上看着地上的亲人之类的话。死亡并不是什么不可言说的秘密,也不是需要对我费心思解释的词语。我记得尤为清楚的一个夏日,当我与奶奶讨论村里的玩伴时,她指着正对着我吹的锈迹斑斑的风扇说,他爷爷死的时候,就是借的咱家的风扇吹着。这种对死亡直白的讲述,使我早早就知道了死亡的含义,知道了那长睡不醒的是尸体,那埋进土里的盒子里装的是骨灰。
死亡在当时年幼的我心中,并没有激起恐惧之感。得知爷爷的死,也并没有引起我的悲痛。是啊,你怎能苛求一个幼童,对一个从没在他记忆里留下痕迹的爷爷的死产生悲痛呢?
然而,得知了爷爷的死,在我心里确实是激起了一些思索的。不过这思索在现在回想起来,是有些匪夷所思的。我竟因为理解了死亡而生发了一丝沾沾自喜,似乎我知道了死亡的含义,便比那些认为死掉就是变成星星的儿童更加成熟,更加懂事。甚至在得知了我死去的爷爷的名字之后,当我在村里嬉戏被老人拦下问是谁家的孩子时,我脱口说出的是我爷爷的名字。春娥家的?那人追问,春娥是我奶奶的名字。我点头说是。
那个年幼的我对死亡的想法就是这样,觉得知道死亡,就代表着懂事。我想,这就是涉世未深的天真。或者说,在现在看来,那时的我是有点蠢的。
四季轮转,岁序更替。时间推着我一天一天长大,也推着我见证了更多的死亡。在记忆里风尘仆仆许久,我总忍不住想起那被透过玻璃撒满午后阳光的医院走廊,我的父亲与叔伯围着靠在墙壁的饮水机,讨论着透明一次性杯里浮动的茶叶。龙井茶吧,我尝不出来。茶叶是三老姑夫拿的,除了一袋茶叶,他也拿不出别的什么来招待这些赶到医院探望的侄儿们。在医院摆着拖把水桶的杂物间腾出一点空间住已经很难得了,这样的窘迫我在日后坐近四十小时硬座火车进疆的时候深有同感。但我的心境是不能与三老姑夫比的,彼时的三老姑正躺在手术床上,疾病在她这个年龄的人身上是不可避免的。
我不忍心去看角落里的老姑夫,他不再是我印象中的过年时系着围裙热情招待亲戚们的神采奕奕的样子,他憔悴,他无可奈何。太阳努力西斜,但直到它落下山去,也终究没能把阳光照进杂物间里。
不久后的三老姑的葬礼上,我搀扶着奶奶坐在架起的灵堂前。我不知道,当所有人对她隐瞒三老姑的死讯时,对前不久还念叨着三老姑的奶奶是否是一种残忍。我知道,我劝不住靠着我痛哭的奶奶。我拿起桌上盘中的一直剥了壳的炸过的虾递给奶奶,劝她吃点东西,别哭坏了身子。奶奶哭着推了推我的手说,你三老姑没了,你没三老姑了,你知道不知道,你以后没三老姑了……
疾病对人是何等残忍,死亡对人是何等无情。我突然理解了多年前那个夏天的夜晚奶奶哭的时候为什么要对我说,你爷爷死的早。当身边的人逐渐死去,活着的人便逐渐走向孤独。墓碑不止竖在坟头,也竖在像我奶奶一样的老人的四周,围在里头的是孤独的他们,外面则是触不到的热闹的世界与我们。
仿佛有一个看不见的死神正沿着看不见的血缘关系的纽带向我爬来,在此后的生活里,我忍不住的幻想亲人死去的情景。坐在高中的教室里,我总会想象着班主任从后面走进班,拍拍我的肩膀把我叫出去,告诉我家里出事儿了。但是这只是我的幻想。我有时把这种想象产生的原因归结为我对上学的厌烦,从而也对想象抱罪恶感,似乎这种想象就是在盼着亲人死去从而可以以奔丧为由远离学校。但是对亲人死去的想象并没有因为这罪恶感而有所减少,我总忍不住地去想。
但是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这种想象始终是想象,并没有成为现实。于是就像这想象不受控制地来一样,它也不受控制的逐渐从我的脑子消失了。后来我怀疑这想象产生的真正原因是我对死亡的恐惧,尽管在我的想象中,得知亲人的死讯后我依然保持镇静,或许只是我心中的,连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对死亡的恐惧。这样便能解释这想象为何消失,因为我的亲人平安无事,我对死亡的恐惧也没再作祟。
在这一段没再见证死亡的日子里,我对死亡似乎又产生了轻视,我开始觉得,死也就那么一回事儿。于是在我结束了对亲人死去的想象后,我开始了对自己死亡的想象。准确点说,我产生的是对自杀的想象,再准确点说,是对跳楼的想象。在进入高三以后,我产生了厌学的情绪。也许在现在看来不算什么的种种纷繁冗杂,让当时的我感到极度的压抑,就像是被水草缠住双脚坠入海底,又像是行走在一条逼仄的路上无处下脚。
但我意外的在想象跳楼上找到了解脱,或者说,想象死亡缓解了我的痛苦。当消极情绪在我心底涌起的时候,我总是对自己说,大不了就跳楼。有什么呢?大不了就跳楼。死了就不用面对烦恼了。我不知道这是否是一种更消极的思想,但对当时的我来说,这句话就像是我濒临溺亡时的一口氧气,一条任何时候都存在的退路。
大不了就跳楼。这样一种极度危险的想法却也给了我继续面对生活的勇气。此后我面对种种不顺心时,总会对自己说,大不了就跳楼,有什么好苦恼的。但我也总会追问一句,这些事值得我去跳楼吗?无一例外,答案都是否定的。
当我在心里把死亡看的微不足道时,那些于此同时在我心里不值得我去死亡的事,便更加的微乎其微。对死亡的种种思索交织着,伴随着我走了很久。有些近事我不忍提起,对死亡的横眉冷对,并没有让我对生命相轻,妹妹因车祸而死,至今尚不满一年,每每念起,我的心和手止不住打颤。对死亡投以蔑视的同时,我也更领悟到生命的不易。
对死亡的种种思索交织着,伴随我继续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