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原创,首发于一个中年男人的桃园,作者:邓雄才,文责自负。
老臣
皇宫。待漏院堂内掌着灯,一身着朝服须发皆白的老臣孤单地坐于榻上,他每日皆披星戴月而来,孤零零正襟危坐,直到天色大亮,依旧没有其他朝臣前来。主事的老太监走了进来,有些不忍,走至其面前深深施礼,颇为动情:李相,仙霞宫尚无旨意传出,陛下今日怕是不会早朝了。
这位老臣便是朝廷重臣李光庭,寒微之时追随太祖,运筹帷幄,功勋卓著,忠心耿耿。太祖驾崩,当今皇帝怕宰相大权独揽。便设立政事堂三相议事制度。李光庭每朝必犯颜直谏,不假辞色。皇帝甚怕见他,因其为宿老功臣,不能不格外容忍。皇帝不信任朝臣,军国之事皆谋于身边宦官,禁军——神武军也交给宦官,开府中尉府掌管。凡军机大事都转由中尉决议,政事堂不过照此拟旨。于是天下士人气沮,大小臣工莫不依阿取容,明哲保身。独李光庭以老残之躯体,苦撑危局,可纵有谋国之计,奈何见不到皇帝。他袖内搁置几十份奏章,皆为他深夜在灯下苦熬一笔一笔写下。他很清楚,转由太监呈进去,皇帝是不会看到了,且皇帝早就不是做太子时恭恭敬敬在府门迎送、喊他师傅那个杨篯了。
李光庭听得老太监叫他,便睁开眼睛,吩咐老太监:你仍旧去宫门外候着,要是官家想见我,速到政事堂禀报。
老太监:李相何苦辛苦如是,官家若召,我等到您府上传旨也就是了
李光庭摆摆手:为臣之道在于知事,岂能畏惧辛劳。
老太监:其他臣工皆随俗俯仰沉浮……
李光庭厉声喝道:国事岂是你等所宜谈论的。
老太监慌忙道:老奴多嘴。
李光庭迈步走出待漏院,迈门槛时,头忽一阵眩晕,差点栽倒于地,老太监慌忙一把扶住:老奴扶您去政事堂。
李光庭一拂衣袖,强打精神,迈步往外。
政事堂几名僚佐望着案上堆积如山的奏章发愁,三十岁上下的阎斐济员外郎摇头道:政事堂门可罗雀,对面中尉府却踏破门槛。
一名同僚展开一份奏章:济州、素州、徐州三州急奏,曹城民变,聚众数万,杀掠官民,恐怕波及本州,奏请速派兵弹压。
阎斐济冷笑道:薛崇竟然一字没有过来,他所辖州府出了乱子,他能躲得了干系吗?
同僚道:薛胖子为其监军太监杨复敬所制,不得自主。
另一名同僚展开另一份奏章:青州宋威所奏,说贼势浩大,说他所辖州府亦有骚乱,奏请钱粮以安抚士卒。
阎斐济:宋威降将贼滑,虚张声势,要挟求利。
正说着,李光庭走进来。诸官慌忙站起,纷纷施礼:李相……
李光庭:今日有何急奏。
阎斐济:曹城民变,聚众数万;康延部入关烧杀,士卒及百姓死者数百,河南诸州府水灾,冲毁民房数千,死者百余人……
李光庭:曹诚奏章速速拿来我看……
李光庭就地坐下,气喘吁吁,细细看过之后,花白的胡须颤抖着:其余都是癣疥之疾,曹诚民变,乃心腹之忧。倘若处置失当,必至国破。
李光庭痛心疾首:六年前,孙秀作乱,起初士卒不过要求按役期归家,中人吝惜轮番川资,强令延期服役,遂激反孙秀所部;其本无叛心,也无远图,占据徐州不过在于州府之位,本可安抚,中人尚诈,逼其反意更坚,费时两年余,耗费钱粮无数,数十州府荒芜,且使康延部内亏损,国本动摇。
阎斐济道:如今军机借由中尉府处置,各州府奏章递到宫中亦无消息,连李相你都见不到官家,我也是干着急呀。
李光庭:你等万不可灰心丧气,我当设法面见皇太后,力促官家升朝议政。
阎斐济道:中人亦有谋国之人,我等何不与之交通消息?
李光庭厉声道:天下士子观我等风骨,若与阉人交通,则天下失望。
诸僚佐遂不敢言。
成仙
禁宫内宫殿巍峨,自皇帝杨篯迷恋得道成仙之后,听信巫医道士之言,在禁宫东南专门营造仙霞宫,一万工匠民夫耗费十年乃成,国库为之空虚,朝臣有谏者或贬或流。三年前,皇帝移居此宫,改元天兆,自此罕见朝臣。
这夜,寝宫内,皇帝穿着常服躺在御床上,由于少见天日,脸色惨白,面目浮肿。髭须颇有些凌乱,额头沁出细细的汗珠。牛美人挨着皇帝立在御床一侧,一把香妃扇替他轻轻地扇风。御床搭着蚊帐,帐外两人躬身侍立,一位是巫医吴南柯,五十余,美髭髯,双手举着锦盒;一位是枢密使太监张承恩,六十余,脸上有几分焦虑。三人皆是皇帝信任之人。
皇帝睁开眼睛,看了看牛美人,又看了看帐外站着的二位。
皇帝:朕睡多久了?
牛美人笑:陛下睡了一个时辰了。
皇帝:朕做了一个梦,梦见紫薇真人,他见朕志坚心诚,告诉朕定能感动天帝,位列仙班。
吴南柯跪倒叩首:天兆已显,陛下登仙不远矣。
皇帝高兴,面上露出一道红潮,伸出惨白的手来:仙丹!
张承恩跪倒叩首:陛下白天已服药,夜里再服,恐伤龙体。
皇帝面带不悦之色:承恩,休跟朝臣一般罗唣,若不念你是潜邸之时的旧人,早将你逐出此宫。朕不日登仙,军国之事自然交给太子,你日后可多直谏太子。此时休来烦朕。
张承恩:老奴见圣体欠安,忧心如焚,望陛下恕罪。
皇帝摆摆手,颇不耐烦:朕没能守好太祖基业。太子仁孝,必可承大统,你与萧远宁多辅佐他吧。唉,还有朕的师傅。皇帝说到这里颇有些动容:师傅每日一人在待漏院等早朝?
张承恩:李相为国,可谓鞠躬尽瘁。
皇帝点头:等太子继位,你等做几件教他老人家高兴的事吧。
张承恩复叩头:陛下,平卢道所辖曹城民变,聚众数万。
皇帝大怒:休得拿这些事情来烦朕。杨玄机、王策时两个狗奴才替朕掌兵,连小小的民变也平不了吗,神武军就交给萧远宁统领好了。
张承恩知道皇帝服药之后,喜怒无常,动辄杀人,因此不敢再言。
皇帝因激动大口喘气,牛美人赶紧扶他起身,背后塞了一个靠枕。
牛美人轻声问:御膳房刚送来的羹汤,陛下趁热喝,发发汗,浑身通透。
皇帝摇摇头,望着吴南柯:丹药!
吴南柯膝行几步,将锦盒交予牛美人。锦盒里装着一个拇指大的红丸。皇帝不愿她碰药,她便把锦盒递到道皇帝眼前,皇帝掌心托着,放在眼前看了半晌,送到嘴里咕咚一口吞下,张承恩再赶紧从将茶水递上,牛美人接过掀开盖子,喂皇帝饮下。
刹那间,皇帝惨白的脸色一片红,闭上眼睛,浑身震颤,嘴巴翕动。牛美人赶紧扶其躺下,一手触及皇帝额头:啊,怎么如此烫。
吴南柯:陛下腹内宇宙运行,自然灼热,此乃得道之人独有,常人皆无。
三人密切注视,皇帝直挺挺躺在床上。良久大喊一声:天帝已召见朕,即刻登仙。言毕,一口鲜血喷涌而出。
吴南柯叩头大喊:陛下升仙了。
牛美人望着张承恩,脸色慌乱。
张承恩轻轻走过去,手指探至皇帝鼻下,已无鼻息。
张承恩颜色大变,厉声对两人说:你俩休得喊叫,待我去传太子入宫。
吴南柯还在叩首:陛下升仙!
张承恩一脚把他踢翻:欺君误国的狗奴才,等着九族诛灭吧。
慌慌张张往外走,刚走几步……
殿外一阵橐橐脚步声,呼啦啦闯进来一队禁军。
潜龙
夜深,一弯弦月当空,几声鸮声划过,忽而狂风撼木,呜呜作响。太子杨敦与左右心腹、护国将军萧远宁在府邸大殿内焦急地等待宫中张承恩来信。往日消息早已送达了。一月前,张承恩见皇帝服用丹药便时常昏厥,担心万一有变不及下遗诏,便不敢离开仙霞宫须臾。一次趁着皇帝清醒高兴,张承恩便奏道:太子甚为思念官家,欲进宫又怕扰圣人清净,外间谣言纷纷。老奴愚见,为宽慰太子及昭示朝野,陛下每夜可遣人出宫传旨,昭告圣安。皇帝应允,吩咐:你去办吧。因此张承恩每夜必派心腹义子张思义出宫至太子府传送消息。
护国将军萧远宁乃开国将军萧朝贵之后。萧朝贵是大夏四大国柱之首。功勋卓著,死后配享太庙。
六年前,孙秀兵变,朝廷调集各道兵马征讨,各不隶属,相互推诿,因此久顿无功。彼时坊间传闻皇帝不喜太子仁弱,以为唐王杨亮果锐类己,意以替为太子。丞相李光庭奏请太子赴徐州监军,平乱立功之后,断不能撼动太子根基。中尉王策时与太子有隙,便奏请唐王监军:太子乃国本,不可轻动,且孙贼甚锐,万一太子率军失利,则必动摇军心。毕竟太监们日夜伴随皇帝,深知如何打动皇帝,皇帝遂从王策时之议。李光庭苦争不能得,当庭老泪纵横。唐王杨亮到军之后,日夜与诸道会议,颇见才干,加之康延骑兵已至,攻伐有功。年余,孙秀平,唐王声势日隆,朝野瞩目,朝臣和中贵渐有易太子之议。张承恩冒死奏明皇帝:外间谣言纷纷,传唐王替换太子为国之储君,朝野欲建功名者暗自奔走,若陛下不早下圣裁,则恐生心腹之忧。
皇帝笑道:唐王英武,颇类太祖武皇帝,凯旋还朝之时,朕欲教文武出城郊迎。
张承恩跪下叩头:如此则太子倾矣。唐王年少,岂能深会陛下爱护之意,文武皆趋附之辈,必误以为陛下嘱意唐王,则必倾太子。夺嫡之祸起矣。岂是陛下本意。
皇帝:唐王功大,我欲封之为天策上将,如何?
张承恩:陛下三思,陛下爱护唐王,正当抑制其功,使朝野皆知与太子有别。
皇帝面带疑云:你何憾于唐王?
张承恩顿首泣:陛下,唐王幼时常由老奴陪伴,如何不爱?前朝之鉴不远,若不是陈氏手足相残,太祖何由化家为国。
皇帝张承恩恳切,脸色缓下来:承恩,朕素知你忠心为国,太子乃我寒微时与皇后所生,且性仁孝,正是守成之主,岂有易理?朝臣贵重者莫若李光庭、萧远宁。然李光庭乃朕师,不可再傅太子。朕欲封萧远宁为护国将军,辅佐太子,则谣言自息。
张承恩顿首:陛下圣明。
萧远宁受封觐见皇帝之时又劝皇帝不必叫唐王率军还朝,直到封地扬州便可。皇帝无奈,只得割爱,下诏唐王返回封地。
自此太子睡了几年安稳觉。
却说太子一行等到子时,张思义还未出现,萧远宁便按捺不住,他年四十余,风度俨然,气宇轩昂,站起来冲太子施礼:宫内必有变,左右中尉杨玄机、王策时素不欲殿下临国,从中梗阻非止一日,若无承恩在内苦心周旋,只怕殿下早就遭毒手。然承恩独木难支,心腹之人不多,况宫中多中尉耳目,宫门守将虽不受中尉节制,然多与之交通,此辈进出禁宫无碍。我虽为护国将军,却无权调动一兵一卒。然我已暗中联络各方义士,约定殿下府中最高处点火为号,义士皆立集,可得百余人,禁门守将亦有义士。殿下可率众突入禁中,格杀杨玄机、王策时辈,大事可定。殿下临国之后,一纸诏书,阉党余众或杀或贬或流可立定。
太子颇为踌躇:圣上自饵药以来,喜怒不恒,晨昏颠倒,此时便在昏睡也未可知,倘我等贸然突入宫中,惊了圣驾,百死莫赎。
萧远宁慨然道:若此,萧远宁愿一人承担,只说挟持殿下入宫。
太子看了他一眼:唐王幼时与张承恩亲近,若承恩有变,岂不正堕其计?
萧远宁:承恩若有此心,六年前何以冒死直谏,叫唐王之国?
太子:萧将军,此一时彼一时也,唐王奏请入京请安,陛下何以恩准。说着太子激动起:此贼觊觎大宝由来已久,进京之后,府门如辏,群臣皆往拜之,阉奴亦与之交通。我若即位,必尽除之,方解我心头之恨。
萧远宁听罢,不觉心里一沉,辅佐太子以来,素知其人外宽内忌,多疑少决。当下便叉手道:此事从长计议,当务之急是入宫掌控局势。殿下,自古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太子似乎才又想起,坐不住了,背着手来回踱步。忽然面向萧远宁:将军联络多人,甚易泄密,或有向中尉告密也未可知。入宫当慎重。
萧远宁其实另有计较不敢说出口,他清楚太子当然意会。即便官家安然无恙,太子率众突入之后,官家也只能逊位,做太上皇了,果真如此,又何尝不是国家之福呢。太上皇可以专心求仙问道,国事至少不会悬而不决。至少阉党不至于气焰熏天吧。
萧远宁察觉太子心里还在盘算另一件事情,便是突入禁宫之后,如何处置他和那些义士,他们可不是太子惯用之人。当下心头忽有一阵悲凉之感。皇帝醉心成仙,不再流连后宫。子嗣不旺,太子是皇帝追随太祖打天下时所生。唐王、鲁王、钧王皆是登基之后所出。唐王杨亮乃苏贵妃所出,外家强盛,苏贵妃父乃开国四大国柱镇远侯苏焕清,兄弟皆位列要职。鲁王杨炼母宫中美人,外无凭借,性顽劣,不乐读书,自小弹唱杂耍,一看就会,又好对搏,常与府中小太监演练,虽鼻青脸肿,乐此不疲。
而钧王杨理年幼,有暗疾,年十二未尝开口,其母乃宫中做粗活的婢女,那日,皇帝醉酒,起意幸临,故,虽为王子,朝野颇不以为王,至于府中寒酸,衣食时或有短缺,亦稀得面圣。
因此朝野皆瞩意唐王,某时,萧远宁也会忽而念及此,内心未尝不微起摇动。杨夏得国不正,太祖暗联疏勒国,致使中原涂炭。天下士人莫不忧愤。倒夏之文层出不穷,虽屡兴大狱诛杀,不能绝止。太祖为笼络士人之心,特开科举,应者寥寥。四十余年竟无一个可以流利诵读四书的进士。身为开国勋旧之后,萧远宁亦觉得无颜面对天下之人。倘若夏国有一二英主横空而出,励精图治,强国富民,以致盛世,那么将来青史上留下的亦有辉煌功绩,而非万世骂名。太子,显然不能承荷此任。唐王呢,颇有英武之风。萧远宁不敢往下去想……朝纲不振,君臣之义未彰,他每每在慷慨庭陈,岂可改弦易辙。然受命以来,辅佐太子,鞠躬尽瘁,唯有死而后已。
大殿内寂然无声,只有屋檐下铁马被风吹得叮当乱响。太子冲左右喊:速去把报国寺的智正老和尚请来。我要让他占一卦,是凶是吉。
萧远宁上前一步,正要开口。
太子勃然变色:萧将军休要多言,事关孤之生死,岂可不慎?
正忙乱间,在府门等候的贴身太监引着张思义匆匆进来。张思义正欲施礼。太子摆摆手:免,如何这般迟来?
张思义面色与一般无二,道:官家夜来颇感不适,义父一直伺候左右,等官家安歇了,才打发奴才出宫。一边说,一边从袖里把一块锦帛呈上去,锦帛上书一个安字。太子面色松弛下来,长出一口气,把锦帛还回张思义:回去禀明张承恩,叫他回奏就说孤闻听父皇龙体欠安,日夜惦念,茶饭不思,叩请官家恩准入宫省视。
张思义回道:奴才这就回宫禀明义父。
太子挥挥手,转向萧远宁:萧将军,若从你之议,孤此刻怕已成乱臣贼子了。
萧远宁目光灼灼望着张思义:锦书拿来我看。
张思义踌躇,望着太子,太子冷笑道:这不是你跟张承恩的约定吗?难不成你自己倒起疑心了。好,往日都教你先看,孤验过你倒不信,张思义,就叫他再验。
张思义不敢托辞,便把锦书交给萧远宁。
萧远宁接在手里,展开一看,颜色更变,厉声喝道:此安并不是张承恩亲书,宫中必有巨变。张思义,还不重实招来。
张思义脸色一变,随即镇定下来,一口咬定:字是我义父亲书,我目不识丁,如何能书。
萧远宁冷笑道:正是因你不识字,我与你义父约定,但写安字,女子下面多一点。
张思义语塞,目光闪烁。
太子和左右原在一旁冷笑,这时突然意识到事有蹊跷。
萧远宁叱道:卖主求荣的奴才,你义父现在何处,是不是已遭毒手!
张思义见遮掩不过,扑通跪倒泣道:左右中尉王策时、杨玄机率禁军将仙霞宫占据,我义父教他们杀死。强贼逼着奴才来给太子送书,奴才不敢不来。
萧远宁问:官家现在如何?
张思义道:我没能进入仙霞宫,不知内情。
萧远宁望着太子:官家必然驾崩了,不然阉竖怎敢率兵闯入。殿下,今日唯有放手一搏了。
太子面色死灰:中尉早有准备,此时入宫,无异飞蛾投火。
萧远宁扼腕:殿下,新皇登基,前太子岂有活理?
太子已经慌乱:孤去求唐王,给孤偏远州府做一富家翁足矣。
萧远宁泣道:中尉贪恋权势,岂能拥戴唐王,必是鲁王也。殿下,宜速点火为号,我率众义士为前驱,以大义晓喻禁军将士,或能临阵倒戈,即便败亡,亦无愧祖宗。
太子双手掩面,哀叹:大事去矣,孤是天下第一苦命之人。
左右之人见此,纷纷离开。
萧远宁见此,仰天长叹,走出大殿。
宫变
却说张承恩离开御床,正欲离开官家的寝殿之时,左中尉王策时由假子王建功率领一队禁军护卫着,右中尉杨玄机由杨复恭、杨复仁两个假子率领一对禁军护卫着,从宫门两侧鱼贯而入。承恩心里一沉,知道大事不妙,宫内王、杨的耳目众多,显然精心筹划已久,不然何以来得如此迅疾,事已至此,唯有尽忠而已。于是他高声喝道:你等好大胆子,竟敢明火执仗闯入寝宫,不怕诛灭九族吗。
王策时阴森森地盯着冷笑:张老狗,如此着急去迎新主入宫,然后把我等一党一网打尽。你便是开国勋老吗,朝中文臣便会拿你当人吗?你仍旧是一条摇尾乞讨的老狗。你还能做枢密使吗?我等一派失势了,你什么也不是,只是一条丧家的老狗。
杨玄机则朝他拱了拱手:张哥,都是前朝宫里留下来的人,千百人能活下来的不过数十,活下来能爬到如此高位寥寥无几。官家不信武将,建中尉府,教咱兄弟掌兵,不信文臣,设枢密使,教你老哥传旨。我知道朝野都怨恨,倘若失去权势,我等便会死无葬身之地。
张承恩怒道:官家给你们权势富贵,你们自当衔草报效,一味玩弄权柄,倾覆国家。天下之人皆怨怒我等,便是死后也将遗臭万年。
王策时仰天大笑:咱无根之人管甚身后之名?我只管一辈子作威作福,逍遥快活。
杨玄机道:张哥,今日形势有进无退。念在往日的情分上,待大事安定之后,放你出宫去,找处偏僻之所安享余生。
王策时哼了声:若不是杨老哥反复求情,早就一刀将你了结。
张承恩大怒:恨不能为官家除掉你这两个奸贼。说罢朝王策时猛冲过去。王策时身边假子王建功抽刀从他胸口扎进去,刀尖从背后穿出来,抬腿蹬开死尸。
杨玄机猛地一跺脚,长叹一声:张哥……
王策时:他自找的。
牛美人和吴南柯听见动静,跑到大殿看时。牛美人登时便瘫了半截,半步挪不动。吴南柯只是呵呵傻笑,不停地叫唤:陛下升仙了,陛下升仙了……
王策时冲王建功一使眼色,王建功大步迈过去,一刀捅死牛美人。提刀欲杀吴南柯。
杨玄机喝道:留他有用!
王策时冷笑:杨兄留着他配丹药?
杨玄机淡淡一笑:我等身上毛病甚多,听闻他医术高明,留着看看病也好。
王策时:怕啥,京里的名医但去传唤谁个敢不来。
杨玄机:若医生在药方里略施手段,何由得知?
王策时:好了,老兄愿留着就留着吧,咱在这里费去许多工夫,大事尚未办妥。去把鲁王迎入宫来。萧远宁也不是等闲之辈,要是率人攻进来了,这点人马如何抵挡。
杨玄机笑道:太子优柔寡断,便十个萧远宁也无所作为。老弟,有劳你率人去迎驾,我等在宫中戒严。
王策时:那就辛苦一趟吧,朝王建功等众一挥手,率领人马离开寝殿。
陛下升仙了,陛下升仙了。吴南柯在殿内大声喊叫。
杨玄机对他喊道:不必再喊了。
吴南柯双目顿时恢复光芒,朝杨玄机扑通跪下叩头:谢杨中尉活命之恩,小人愿效犬马之劳。
杨玄机:一旁候着吧
吴南柯随即站列队伍后。
假子杨复仁面有不平之色,望着王策时一行人出了殿:父亲,如何总教他出风头,人都传言中尉只有他一个王中尉。
杨玄机淡淡道:何必虚名而受实累呢。指了指血泊里的张承恩:天明之后,把他抬出宫去厚葬。指了指牛美人:顺便也把她葬了罢。
假子杨复恭道:他如此咒骂父亲,反待他如此。
杨玄机:你们有所不知,咱有今日也是拜张哥所赐。夏齐易代之际,太祖入宫哪里去找这许多太监。便起用前朝太监。然太祖乃雄猜之主,稍有不如意便杀人。有时一夜竟杀数十人。那些入宫不久的便有机会随王伴驾,亦是生死难测。我和其他几个跟张哥一起当差。张哥比我们稍长几岁,老城稳重,言行谨慎,渐得太祖信任,我几个或有小过,都幸得他在太祖面前一一化解。他时常伴君左右,若是害宠进谗,王策时和我两个岂能安泰。张哥要做忠臣烈士,他何曾想过官家不过把他看作一个老奴。君王若勤政有为,我辈岂能弄权?便是弄权,如何能倾覆国家,那些拿着朝廷俸禄的文臣武将,哪个不贪墨,哪个不蝇营狗苟,比我辈又能强到哪里去。不过因我辈是刑余之人,天下人一直视作帝王家奴,虽畏于形势,心实鄙薄。故而权柄在手势必牢牢掌控之,一旦易主,我等死无葬身之地。
两人点头称是。
杨玄机吩咐身边一个心腹:把张思义带来吧,太子虽无所为,万一萧远宁铤而走险,必然一场搏杀。教他稳住他们,过了今夜,名分已定,一纸诏书,他们只能束手就擒。
心腹带了两个禁军匆匆而出。
杨玄机看向御床方向:皇帝不朝三年,国家残破,他才是祸乱根源。
宫变2
鲁王府上下对这桩天大的富贵既无所期待,亦无所准备。
实际上,整日应付这个憨惫顽劣、精力旺盛十五岁的少年主子足以让他们筋疲力尽了。这位王子兴致所至,射箭、胡博、倒掷、走马弯弓,无所不为,一学就会,时或玩闹到深夜也不睡觉。随身奴婢皆苦不堪言。鲁王最厌恶读书,他六岁时,宗正延请翰林院饱学之士为师,教授四书五经,半日不能诵读一句,趁老师如厕之际,在茶杯里拉尿。师傅气得花白胡子乱颤,拂袖而去。再来老师,不过三五日必被气走。宗正也无奈,也只得由他去了。等他一天大似一天,他母亲赵婕妤又请求宗正给他请老师,说至少也得让他明了觐见之礼仪。宗正一想也是,万一官家哪天召见几位皇子,倘若应对荒谬,他宗正也不好交待。于是叫礼部郎官到他府内教授他进退礼仪。鲁王如何受得繁文缛节,早按捺不定,托言更衣,躲到内宅多时不出,任凭下人怎么央求,他只是不出。礼官巴不得如此,正好打道回府。
宗正于是差另一个僚佐来,这次鲁王似乎颇有耐心,跟着他演习趋退之礼,礼官示范叩拜之时,忽而感觉有什么东西在手边挪动,慌忙直起身体,一条手臂粗的长蛇身下钻出,蜿蜒游出,礼官下得如遭炮烙,连跳带喊,帽子早丢在一边,惊恐万状。鲁王大为畅快,仰天大笑。他跑过去一把把蛇叼在手里:老师不是说泰山压顶而面不改色么,不过区区一条长虫,老师何以惧怕如此模样。礼官见他举着蛇过来,早魂飞魄散,落荒而逃,一只鞋子还留在堂内。鲁王大笑不已。府内老少大多皆被他捉弄过,不知下回他还会整出什么花样。
王策时率领禁军到时,鲁王正在院内杆缘,碗口粗七八丈的杆子埋在地里,鲁王穿着贴身皂色小衣,快似猿猴瞬时爬到墙顶,又可以脚往上倒着爬。守在下面的七八个小太监对此见惯不怪,乐得在一旁聊天,忽见门吏惊惶失措引着一哨禁军进门,登时慌得目瞪口呆。鲁王双脚倒绞住,把身体稳在杆顶,从下面挤眉弄眼:你等是来陪本王玩耍?
门吏往上喊:祖宗,快下来吧,王中尉找你有事相商。
鲁王对王中尉的权势似乎一无所知,笑道:找本王何事?
王策时朝假子王建功轻声笑道:日后在宫里也给他立个杆子,我等倒省得去叫杂耍戏子了。
这时府内上下皆过来了,不知是福是祸,有人远远地避开着。
鲁王冲王策时:老太监,快说,找本王何事。
王建功轻声道:待我去把他拿下。
王策时摇头:休得鲁莽,他可是将要登基的。便抬头笑道:老奴是来宣旨的,官家宣你觐见。
鲁王大为惊慌,脚一松,往下出溜丈余才稳住:不好,我还没学会觐见之礼呢,不去不去。
王策时耐着性子:老奴自会教你觐见之礼,殿下且下来说话。
鲁王只是赖着不肯下来。王建功:待我踢上一脚自然震他下来。
正忙乱间,一人气喘吁吁跑来,见王策时,跪下施礼:爷爷好,田元照给您施礼。元照也曾在中尉府当差,三年前来鲁王府当差。王策时看着三十岁左右的太监,模样颇为周正,不过也想不起谁来,当即微微颔首。
田元照转身来到杆前,朝上喊:殿下,元照来了,禁军多力士可以对搏,你若不下来,他们便不与游戏。
鲁王转忧为喜,便双腿松开唰地滑下,离杆底两尺之时,一撑双手趁势翻身落在地上,利索潇洒。王建功和麾下士卒也不禁喝彩。鲁王见博得满堂彩,甚为得意,走到田元照跟前埋怨:你这两天哪里去了,也不陪我玩耍。
原来田元照生性狡黠,自来府中,一切都顺着鲁王的性情来,给他出很多新奇怪异主意,鲁王一刻也离他不得。府内上下都恨不得把他撵出去,合力排挤,他在府内也不甚得志。这两天府内大管家责罚他去厨下干杂务。鲁王问时,只说差他去报国寺替王妃祈福去了。一片慌乱中,他跑出来,毕竟在中尉府混过,一眼看出门道,便冒险挺身而出。
田元照:殿下,赶紧随王中尉入宫吧,一切有我呢。
鲁王点头:我且更衣再去。
王策时道:不必更衣,宫中自有礼服。于是率领禁军夹着鲁王、田元照飞速进宫。
星月无光,道路两边垂柳暗如伏兵,屋檐下猛地响起一声鸮声,令人毛骨悚然,一处十字路口,往左取近道需过唐王府。王建功等候王策时发落。王策时把牙一咬,左。
唐王府内灯火辉煌,朝如白昼,门口车马排如长龙,车夫苦役无所事事等候主人。当下王策时率领着禁军大摇大摆从唐王府门前路过,外面这些下人都大为吃惊。快出街口之时,一队人马迎面而来,二三十个精装武士。在拐弯处听见对方动静,都把刀弓摘下来。
王建功大喝:何人聚众带刀上街?
对面为首一骑:你又是何人?
王建功:禁军巡街。
对面冷笑道:巡街且轮不着禁军,到底是何人?
王建功大怒:中尉府军将你也敢挡,格杀勿论。
对方怒道:我等乃唐王府卫士,你来此地欲何为,怕你不成?兄弟们,且教他们知晓厉害。
登时双方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鲁王颇为兴奋,面色通红,握着拳头喊:打呀!打呀!
王策时高声喝道:我乃左中尉王策时,奉旨办差,你等胆敢妄动,管教唐王也吃罪不起。让开!
对面见他如此气势,靠墙让出一条路来。
王策时一挥手率众匆匆离开。
这里有人道:速回禀明唐王。
宫变3
王策时率领禁军把鲁王迎入宣政殿时,杨玄机一行早已把大殿清理完毕。四对高大的红烛将殿内照如白昼。见王策时气喘吁吁,拱了拱手:王兄,还顺利否。
王策时面有忧色:抄近道过唐王府,撞着他的护卫。若是他扑过来厮杀该当如何?
杨玄机笑道:王兄不必担忧,咱早就调集右军精锐军马埋伏在禁宫周围,唐王若来便是飞蛾投火。
王策时笑道:杨兄神机莫测,我是服了。突然想起一事:杨兄,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恐怕连你也没想到,朝臣不来待漏院待朝多年,我等不过自个演习给自个看。
杨玄机:杨兄莫慌,我早已打发枢密院的孩子们去宣了。
王策时笑道:我兄高明,望尘莫及。
王面上带笑,心里却十分忌恨,心忖杨玄机诡计多端,鲁王是必得捏在手里。
田元照很知趣,远远躲在一边,待杨玄机朝他和鲁王看过来,他便朝杨玄机跪下叩头:小的田元照拜见杨爷爷。杨玄机笑容可掬,虚抬双手:呵,是元照,你越发出息了,日后好好伺候主子,别教朝臣笑话。
田元照慌忙应道:小的省的。
鲁王早憋不住,吵吵嚷嚷:没趣没趣,我要力士互搏。
杨玄机走过来:殿下,过不了一个时辰,你就要登上大宝了,以后爱怎么游戏便怎么游戏。你看这里也比你府里阔多了,咱都陪着你玩耍。
鲁王高兴了:无须老儿,你说当真……
杨玄机笑道:当真,我便与殿下打一个赌,殿下当着群臣,坐在御座上不乱动便是赢,便可以在宫内随便嬉戏,若不能便是输,需每日天不亮于御座等各臣上朝。
鲁王大笑:我赌我赌。
王策时尖尖笑了几声:新皇登基的礼服怕是来不及准备。
杨玄机:就着先帝的吧,来呀,快去衣帽司的人找来。
卯时,天光已亮,大殿外悄无声息。鲁王已换好宽大的礼服,看去如戏中小丑,甚为滑稽,他走向殿时踩着龙袍,跌好几跤,殿中禁军士卒忍俊不住,纷纷把脸扭过去吃吃偷笑。田元照看了看王策时,又看了看杨玄机,并未擅自行动。
杨玄机道:元照,还不搀扶官家至御座,你就伴在官家身边吧。田元照赶紧跑去搀。坐定之后,杨玄机看了看殿外,对王策时道:已可宣群臣进殿。说罢一挥衣袖,带着麾下退出。
群臣列成斜队,鱼贯入殿。因久未上朝,殿上列班已显混乱,礼官未曾唱礼,朝臣们纷纷低首寻觅席位。不知谁先跪下山呼万岁,众人也都跟着下跪,俯仰起伏如浪,御座上的杨炼扑哧一口,只差未笑出声,想起赌约,慌忙用手掩住嘴巴。
群臣往上一看是,登时傻眼,御座上坐着穿大号龙袍的少年。这时王策时高声喝道:大行皇帝驾崩,遗诏鲁王即位。
群臣纷纷愣住,面面相觑。
这时殿外禁军士卒鱼贯而入,列于地殿门两侧,杀气腾腾。
王策时怒道:你等胆敢抗旨吗?
殿外一个声音厉声:老奴才,胆敢挟持朝臣,假传圣旨。别人怕你,老夫却不怕你。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臣颤巍巍迈步进来,朝王策时怒目而视,众朝臣见了,立觉有了主意。原来是两朝重臣李光庭,杨玄机怕他发难,特意不宣。这几日他正巧身体不适,夜间辗转难眠,不如平日起早,但照旧到待漏院来,听得内殿乱纷纷的,太监来往奔忙,叫住一问,才知宣政殿上朝。
王策时见是他来,头皮发麻,不免怵他三分。但他知道气势若输,这戏就要演砸了。于是高声道:李相来得正好,先皇驾崩,遗诏鲁王即位,你身为宰辅,当为臣工表率,辅助新君成礼。
李光庭大怒,须发皆怒:阉奴,先皇驾崩,国有太子,乃太子即位,为何你等拥戴鲁王进宫,篡改诏书。且宣诏乃枢密院之职,张承恩何在?你中尉因何带武士擅入禁宫,不是谋反又是什么?
几句话问得王策时哑口无言。当即恼羞成怒:老贼,先皇素来不信你等,军政都交于我辈处置,今遗诏立鲁王继位,乃先皇遗诏,我等不过遵旨而行,缘何得知,你若想知,何不追随先帝于地下问之。
李光庭指着王策时骂:阉竖,你以为这样可以胁迫文武就范吗,可以塞天下悠悠之口吗,今日之事,我李光庭有死而已。
王策时冷笑道,你不遵旨,便是谋反,也可以诛你九族。武士,给我推出去!
李光庭把眼一瞪:我看谁敢。凛然不可犯。
王建功及麾下士卒都不敢动。
李光庭冷笑:今日你不把诏书拿出来,我便饶不得你这老狗。
这时,杨玄机从殿外走进来,从袖内拿出圣旨,展开至李光庭面前:李相可要瞧仔细了——遗诏:鲁王聪明坚毅,必能成大统,今传位于鲁王杨炼,钦此。李光庭仔细一看,字迹虽歪斜,然确为皇帝亲笔,且玉玺盖印无误。朝廷制度皆是相互制约,非皇帝御笔,主管玉玺的太监是不能盖印的。
李光庭看罢多时,确实无误:老臣要见皇上。
杨玄机吩咐士卒:丞相累了,扶他出宫歇息,两名士卒左右夹持,将李光庭带出。
李光庭大喊:皇上,老臣不信,老臣死不瞑目,老臣即去太庙,去哭太祖,问问他何以子孙如此昏庸无能……声嘶力竭。
杨玄机冷冷环视群臣,众臣看清楚了,先帝遗诏在此,鲁王即位,还有谁不服?
另一个宰相崔弼,率先跪下叩头: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诸臣见状,一齐跪下叩首山呼万岁。
诛杀
一夜之间,太子府门口门可罗雀。府内众多奴仆闻风作鸟兽散,巳时许,阳光高照,花坛草木很有几分委顿,树枝上的知了合唱铺天盖地:来了,来了。新晋中贵田元照率领一队禁军气势汹汹。田元照很清楚王策时把这份差事交给自己的目的。事了之后,只怕天下人都会恨他入骨,一旦倒霉失势,绝无好下场,剥皮楦草、万刮凌迟、百身莫赎,因而中尉府稍权势之人谁都不愿意接手。而我田元照又能不接么?往时在中尉府当差,何曾得进中尉府的大殿内,位列一群最有权势的太监之中随意决定他人的生死富贵贫贱,既是险中搏权势富贵,势必有进无退,豁出去做而已,况且若文武得势,太监失势,文武也一定不会放过他们。人生苦短,何必学张承恩,放着作威作福的日子不过,非得想做夏国的忠臣孝子,他这一辈的太监皆未曾有此想法,入宫最大的期望便是能跻身中尉府列班太监,外放一任监军,捞足吃饱,或在京或告老还乡,买一处大宅,养众多姬妾,一两位假子,享乐余年罢了。不想一夜之间,富贵从天而降,他田元照日后定得教天下之人畏他如虎。到台阶下,他抬头看了看高大福门,两扇朱红厚重的大门虚掩。门口蹲着的两只麒麟兽耷拉着脑袋。田元照冷冷一笑,转向身边校尉高渐鸿:昔日这府里的奴才最瞧不起咱了,想不到也有今日,哈哈哈哈。
高渐鸿一路百般巴结:枢密使长,枢密使短。枢密使和中尉位列同品,叫得田元照心里甚是舒坦。
这军汉,三十来岁,相貌粗犷,见田元照问,慌忙躬身:那些小人有眼不识泰山,今日叫俺好好揉搓,替枢密使出气。
当下两人迈上台阶进府门。高渐鸿亲自推开两扇大门,绕过照壁,进入院内。里面早飞跑出来七八个人来,为首一个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好了,枢密使来了,昨夜太子一家欲出府逃跑,却被我们哄入内殿,一把锁将其锁住。如今交由枢密使处置。
田元照似笑非笑:你等倒是识时务,是府内什么人。
这人哈腰道:在下太子妃之舅,掌管府内杂役,指了指身边人,这些乃是手下的力夫。太子犯下弥天大罪,若逃出城去,再去追捕费许多力气。
田元照冷笑,且引我们前去,我回宫奏明官家,封你不义侯。
此人略无尴尬:请中使成全。一挥手,颠颠在前引路。田元照扭头看高渐鸿:朝野都说咱无根之人见利忘义,谁想此等有根之人才是全无心肝哩。
高渐鸿脸上微微一热,道,也好,倒是省得咱们追捕。
来到内庭靠北的一间偏殿,此人朝门内一指,扭头朝田元照道:就在里面,一直在里咒骂,此刻兴许闹累了。
田元照吩咐:开了吧,叫他出来接旨。
此人从袖内掏出钥匙,打开大锁,两扇大门推开。太子跌跌撞撞从里面跑出来,大喊道:太监来了,带我去见阿炼,带我去见阿炼,我不跟他抢大宝,只给我一远地安置一门老幼就可以了。
其十七八岁长子,抢出来扶住太子:父王,何必心存侥幸,自古岂有长命前太子。
两个妃子和七八个子女陆续出来,各个惊惶失措。
田元照冷冷掏出诏书:杨敦接旨,杨敦悖逆荒淫,谤议君父,勾结萧远宁意图谋反,销籍赐死。钦此。
太子慌乱摆手:我无罪!我无罪!未说罢眼珠突然一亮:我是被萧远宁挟持的,他说暗中联络了几百义士,还有禁宫守将,欲举火为号攻击禁宫。
田元照一听,心下大喜,这可是意外之得,挖出来了,奇功一件,便说:可有名录,速速说来,待我禀明官家或能对你网开一面。
太子道:萧远宁昨夜才对我提起,内情我却不知。
田元照冷笑道:那咱就从萧远宁嘴里撬出来,杨敦你还是接旨吧。
太子:我无罪,我要面见官家!
太子长子拉着父亲: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请父王刚强。
田元照:酒或白练,你可自选。
太子瘫倒于地:我无罪……我无罪……
太子长子叹道:我闻我家大位得来不正,报应不爽,子孙宜得此下场。
田元照吩咐两个禁军持白练绞于太子脖项,一点点收紧,太子脸色呈猪肝状。
其长子冲田元照大喝:拿酒来!
田元照道:无工夫等候。冲高渐鸿一努嘴,高渐鸿抽刀,士卒们亦纷纷抽刀跃出,刀光闪闪,血溅三尺。
田元照见处死了太子一家,转向告密者:来呀,把这些卖主求荣的猪狗吊死在府门口,尸体挂在大门口示众。
萧府
萧远宁约子时回府,路上把四个亲随护卫都打发走了,教他们各自逃命,单人独骑,心里泛起一阵阵悲怆之感。到府门,门子见了,甚是吃惊,拉过马缰绳来,也不敢多问。进府来,心腹管家打灯出迎。见家主一人独回,吃了一惊。还未开口,萧远宁面色凝重地看着他:寿叔,大祸临头了,你即刻把府内奴婢杂役打发走,候在城门口,城门一开一刻不停出城逃命,离京城越远越好,却莫投奔熟人,一字不提萧府。府内金银细软皆分发给下去。万勿迟疑。老管家大吃一惊:郎君,我等早是萧家之人,如何能离开独自活命。
萧远宁:你们只是萧家下人,只要逃离,阉党料想不至穷追。
老管家泣:待我把三小姐和四少爷带走。
萧远宁摇头:带着他们,你等休想逃走。速速逃命,将来可为我萧家收尸。说着大步往里,直奔内宅。
内宅忽而响起低沉的琴声,推门进去,屋内烛光轻摇,夫人离琴站起来,从他的目光中读出什么。
夫人:夫君因何面带悲愤?
萧远宁走过去握住夫人的手:此生恨不能与夫人隐遁江湖,琴书做伴,逍遥一生。爱夫人把头枕在丈夫的肩膀上:妾身生死不悔,愿世世代代永做夫妻。
萧远宁叹了口气:可怜我儿女皆年幼。
夫人抬起头来:母亲大人尚在佛堂念经。
萧远宁轻轻地放开夫人:我去拜见母亲。
佛堂静洁,萧母于蒲团上打坐,左手轻轻捻动念珠,听见脚步声,微微睁开眼睛。萧远宁轻轻走到老母身边跪下:母亲大人。
萧母睁开眼睛,看着儿子:我儿面带忧愤,岂非太子失利?
萧远宁悲恸:儿不孝,连累母亲。
萧母淡淡一笑:我早已心如枯槁,看淡生死了。萧家既受权门之福,亦受权门之祸,昔你父在日,我常忧心此时,你为朝中重臣,我亦忧心此时。长斋向佛,祈你平安,想是萧家罪孽深重,难逃此劫。
萧远宁以为自己母亲过于悲愤,叩首道:是不孝儿无能,累及父亲在天之灵。
萧母摇头摇道:你父为勋旧,何以常称病不朝,断绝宾客,长日枯坐。
萧远宁道:太祖雄猜,以谋反诛灭赵、魏二国柱,父亲自晦以避祸。
萧母:此其一也。你父封侯之后常怀惭愧,夜来悔恨至于涕泣。你兄妹皆不知也。
萧远宁:儿闻父亲大人勇冠三军,征战常奋不顾身,功成身退,何至于如此。
萧母叹道:当年前朝陈氏手足相残,至天下纷乱,数雄并起。彼时太祖乃是前朝幽州兵马使,你父为其麾下骑将。太祖时怀篡朝野心,不过势力最为弱小。太祖于是与疏勒国主约,请兵南下,只要土地城池,子女锦帛皆归疏勒。然疏勒国惧怕并州兵马使雷将军一族。不敢轻易南下。雷家世代为将镇守边关,威震北国诸部落,北虏皆敬畏之。太祖于是设计,佯装追击疏勒被围,遣其突围向雷将军求救。雷家军马日夜兼程赶至,被两家合围袭击,死伤惨烈。
疏勒南下,杀人如麻,生灵涂炭。常当着幽州将士屠杀百姓。将士皆悲愤。你父回帐时或不食,时或啮臂出血。
杨氏虽得天下,然始终难得人心,各地谋乱连年不断,太祖因此多疑好杀。
太祖勾结疏勒南下,世人皆知。暗结疏勒伏击雷家军,这一节不为人所知,萧远宁也是头一次闻听。他曾听得禁军宿将提及康延部视中原将士若蝼蚁,扼腕叹息:向使雷家军在,北虏安敢张狂如此。他那时还以为雷家子弟凋零,不能承祖父基业。
萧母望着他又道:儿呀,你哪里知道,太祖与雷将军约为兄弟,你父自出雷将军麾下,因此雷将军不疑。你父晚年常怀悔惭,夜来宿难成寐。但对你等又无法明说,怕你等口风不紧,传扬出去,祸及家族。
萧远宁登时明白了,父亲半生戎马,功成之后,何以对军国之事充耳不闻。萧远宁道:我家愧对天下苍生,愧对雷氏一门,今家族覆灭,也无所哀怨。
萧母抬手轻抚着儿子的面颊:儿呀,一失足成千古恨,为娘本牧家之女,一门具被北虏杀害,被雷老将军收作义女,视如己出。雷家兄弟皆宠我如珍宝,后续与你父到幽州。每念及义父一门,未尝不泪如雨下,我与你父之罪百身莫赎。
说着,萧母已经老泪纵横。
萧远宁大为震惊,在自己心中高山巍巍的父母居然做出如此不义的事情。萧母叹气道:听闻雷家尚有后人,可惜我萧家无以赎罪。
萧远宁泣道:父亲既知要设计伏击雷家,何故却将他引入。
萧母摇摇头:你父曾说被杨氏诓骗,内情却不肯细说。杨氏无道,国祚岂长久。我不能没官受辱,早已备下药来。只是羞于地下再见义父一面。儿呀,你心绪宁静否。
萧远宁叩头:儿无怨。
萧母:你来服侍为娘吃药。
萧远宁站起来走到几案上把茶盏端过来。萧母从怀里取出锦囊内的小瓷瓶,拧开盖,倒出两粒药丸放于手心。
萧远宁走过去跪下来,手端着茶盏,双手微微颤抖。
萧母道:你父给你取名远宁,既不能远又不得宁,我府当于地下归于远宁。说毕就茶盏喝了一口茶,把药丸送到嘴里,咕噜吞下。
此时,萧夫人带着三男一女轻轻走来,在萧远宁身后跪下。
萧母笑道:你们都听见了。
萧夫人点头:妾身亦不能受辱,随母亲去吧
萧母望着后面的孙女:攸儿还小,你当给她一条活路。
萧母说着,身体颤抖,显然是毒性发作,但她强忍痛苦,不做出狰狞的表情,顷刻,嘴角沁出一丝鲜血,脸上露出微笑,闭上眼睛,轻轻念叨:父亲,母亲,兄长,我来了……说罢身体一歪,萧远宁一把将其抱在怀里。
田元照从太子府出来,担心萧家抵抗,自己兵力不足,又到中尉府请求增兵,于是由高渐鸿率领二百禁军直奔萧府。天已近正午,阳光酷热难当,田元照和禁军跑得饥渴难耐,到府门口,中门洞开,里面飘飘摇摇传来音乐之声。院内并无其他动静。田元照用袖子擦擦脸上的汗珠,咽了一口吐沫,朝高渐鸿说:高将军,带着你的人进去拿人吧。
高渐鸿擦着脸上的汗珠:枢密使,小心为妙,萧远宁可非同小可,倘若院内有伏兵,我等轻入,必然吃亏。
田元照听罢,慌忙往后退了几步,定了定心神,音乐声极为清越,从容。田元照颇通音乐,分明是琴、琵琶、笛子的合奏,不哀不怨,气度高远。不觉驻足谛听,一曲终了,音乐停歇。余音不绝如缕。
田元照纳闷:若无埋伏,因何如此从容。和高渐鸿两个面面相觑,禁军被热得难受,纷纷解盔卸甲,躲阴凉处凉快。
田元照拿不定主意,只见萧远宁从中门走出来淡淡一笑:田中使和禁军将士既奉命而来,如何不进?
高渐鸿向上叉手:末将参见将军。
萧远淡淡一笑:不必多疑,我若有心暗算你两个,伏下弓弩手,只怕早教你们横尸满地了。外间酷热,何不随我来。说罢,从容转身往里去。
田元照见了这气势,在肚里垒起的气焰顿时瓦解,他觉得自己不是来奉旨抄家的,倒像来听凭差遣的。和高渐鸿对视了一眼,高渐鸿点点头。两人心里打着鼓跟在后面,士卒们随后涌入,到院内,顿感凉爽多了。偌大的府邸空空荡荡,见不到一个奴婢。更别说伏兵了。田元照不觉胆气上来,嘴角慢慢撇着。到内庭,萧夫人、三子、一女坐于里面,手边各有乐器,萧夫人面前一古琴,攸儿怀抱琵琶,三子手里各有横笛。
田元照笑道:闻说萧将军伉俪精通音律,京城一品,果然不虚。
萧远宁冲田元照一笑:田中使,有诏书宣诏,口谕则口谕。
田元照咋脸一沉,目光变得凶狠:圣上口谕,前护国将军萧远宁暗通党羽,挟持前太子,图谋攻入禁宫,谋篡大宝,罪大恶极,诛灭九族。说着顿了一下,他料想以为萧远宁会咬牙切齿地回击,他便好教高渐鸿武力胁迫,逼其说出同党。
萧远宁淡淡一笑:受皇命辅佐太子,何来谋篡;麾下无一兵一卒,何来党羽?太子国之储君,先皇驾崩,太子即位,此朝野皆知之理,何以中尉府竟以为篡逆。
一席话把田元照说得哑口无言,呆了半晌:太子已亲承你等点火为号,攻入禁宫,如何抵赖?速速说出同谋,咱回奏当今圣上,或格外开恩,给你萧家留一个半个男丁。
萧远宁道:我萧氏父子为何等谋事,为何等人尽忠,覆族不奇怪也。今日之报应,夫复何言?
萧家人视他们若无物,萧夫人望着攸儿,方才你父新谱的水龙吟之曲你可记下了?
攸儿点头:母亲,我记下了。
田元照见一无所获,恨恨道:都给咱锁起来。
玄机
杨玄机的府邸大门看上去颇不起眼,且离禁宫比较远,大门不甚宏阔,外人看来如同一般富商的宅第。进了大门之后,这才发现别有洞天,亭台楼阁,水榭华台,比牟王公。
黄昏张灯之后,杨玄机于内殿进膳,二子分列两侧侍立。跟随他多年的心腹太监杨保在他面前搁放一个几案。两个小太监抬着食盒上来,打开食盒,三叠疏食、一小碗米饭、一小碗银耳汤,一副银箸摆下。随后,杨保和小太监退至殿外。
杨玄机举箸便吃。大假子杨复恭常在他吃饭时伺候,因而不觉奇怪;杨复仁则头一遭,脸上不觉露出疑惑之色。中尉府那些稍有权势的太监饮食皆极为奢侈,食必方丈,一旁伺候的奴仆众多,常去教坊司或勾栏叫歌妓来歌舞。至于王策时,天下山珍海味最先到他府里,更是极尽豪奢。因此这些人大多吃得身体肥胖、肚皮滚圆、一脸横肉,言谈举止飞扬跋扈。杨玄机则不然,身材颀长,性深沉,喜怒不形于色。若是颌下添上三绺长髯,看去仿若修为高深的饱学翰林。因此在宦官中威望崇高,朝中文武多愿与他亲近。杨玄机一眼便洞穿杨复仁心思。当即放下银箸,淡淡一笑:我饮食素来清淡,上了几岁年纪,若逐日厚味,身体肥大,如何吃得消呢,物满则溢,盈不可久。得志时需抑制自己欲望。
杨复仁赶紧点头:父亲教训得是。
杨复恭补充道:父亲任王中尉出风头,凡事不与他争,然而事多照父亲之意执行。
杨复仁:孩儿愚钝,唐王及左右心腹连夜出城,为何不追,纵不杀之,留之京城,难成大患。
杨复恭道:潼关守将乃唐王旧将,若紧逼则必反,鲁王继位,名不正言不顺,诸道怀异心者颇多,响应者必众,若聚师京师,必然血战。是以缓图,虚加其位,则其谋必缓。
杨玄机道:你知其一不知其二,杨氏自太祖后,子孙皆多谋寡断,雄猜多疑,唐王虽占据膏腴之地不能为也,吴越将帅多出我门下,唐王欲笼络一二或可也,教他们全都归附,恐非易事。虽然江南钱粮转运不能断,断则京师久必生内乱。因此等朝臣议息之时,复恭你去给我统辖江南兼转运使,勿使京城有溃泛。
杨复恭施礼称是:又禀道,王中尉教左军封闭京城九门,说是要在城内大索萧远宁之党羽。
杨玄机笑笑:这种事就叫他去做吧。萧远宁做事缜密,岂能叫他捉到同党,不过借机敲剥长安富人。不过,咱们一味隐在幕后亦为不妥,复仁,监斩萧远宁一族,你去当这个差吧。
杨复仁叉手施礼:诺,保管万无一失。
杨复恭又道:昨与王建功夜饮,他说王中尉深恼父亲执意不杀李光庭。
杨玄机:你俩且记着,凡事不可以私怨害大事。王中尉偏狭,欲因私怨报复李光庭。李光庭资格隆重,文臣领袖,夏之柱石,杀之则文臣失望,势必与我等如水火,若夏国倾灭,我辈权势何由而附。天下州府多事,曹州民变,聚众数万,势如燎原,两河泛滥,沿途州府难民甚多,若不及时救抚,则必生变乱。幽并边地、蜀越之远境,蛮夷时常越境杀掠。国事日蹙,若朝中没有几个老成练达的朝臣处置,夏国倾覆在即,我辈难逃一劫。李光庭忠心为主,为夏尽力亦是为我等尽力。明日我进宫,奏明官家,加封李光庭,独任丞相,军国之事皆由其议论而后定。
俩假子连忙叉手:父亲深谋远虑,孩儿受教匪浅。
说话间,杨保走上来回禀:主公,王中尉管家来送信,夜来请主公至其府上略坐,有鱼龙杂耍和西域歌妓。
杨玄机道:就说我身体有恙,不便前去。
杨保称是,又禀:田元照查抄太子府及萧府,此为礼单,语毕便从袖中取出上呈,杨玄机也没细看,就管家手里扫了几眼。
看着杨复恭、杨复仁道:田元照颇有心机,急于操持权柄,但挡其路者必设计除之,他离人主最近,如同手握太阿之剑,锐不可当。因此,旦有时相商,多从之,静观其变。
杨复仁不解:亦父亲之威望,何惧于他,况且宫中多我们耳目
杨复恭笑道:二弟不知,父亲忍得,王中尉可忍不得。鹬蚌相争……
杨玄机不置可否,对杨保说:教他拿回去罢,就说我赏了。
杨保称是,杨玄机眼睛一亮:萧府宝刀一把,不留他一物亦令他生疑,让他把宝刀送过来,想萧候征战半生,必是好刀,复仁你乃右军第一勇士,可用来征杀。
杨复仁叉手:多谢父亲大人。
杨玄机略略吃了几口,便放下碗筷,杨保便退到殿外,命小太监进去收拾。
杨复恭叉手道:父亲若再无吩咐,我与二弟便告退。
杨玄机点头:你们回吧,明日为父入宫,奏明给禁军皆加一月军饷作为奖赏。
俩人自然欢喜。
等二人脚步远去,杨玄机站起来,从袖内拿出一张极旧残破的纸张于灯下细细地看。看了半晌又小心翼翼叠起来,藏回袖内。他皱着眉头,喃喃道:缺掉的这味药又是什么呢。
杨玄机步出内庭,信步前往花园,月光皎洁,不打灯也甚为明亮,两名小太监大约是童心未泯,跑到池中戏水。猛然看见他来,顿时吓得呆若木鸡。杨玄机笑道:我不罚你,别教管家看到了。小太监慌忙爬上岸,趴地叩了三首,水迹拖了一地。
杨玄机喟然叹息:我若不入宫,孙子也怕跟他们一般大,正是顽劣的时候。正想着,后面杨保急急忙忙打着灯跑来:主公,如何自己出来了。杨玄机道:花园乃隐秘之所,日后非我之令,外人不得入内。
杨保道:刚入府的小太监,趁护卫不备,从狗洞钻进来,我即刻将其处死。
杨玄机摆摆手:我今日恻隐心起了。
杨保在前面引路,走到树木掩映处,一座隐秘的宅院,院门高丈,院门岗哨森严,站岗的士卒看是他们,叉手施礼。
杨玄机步入院内,当中一个大火炉,火炉里木柴烧得旺旺的,吴南柯靠在一张竹榻上,抓耳挠腮,一名须发皆白,身着粗衣的老奴正蹲着捣药。杨玄机径直走到吴南柯面前,吴南柯立刻跳起来,慌忙要拜。杨玄机摆摆手,问:第一味药配得如何?若明天再配不出来,我便令人把你投入火中。
吴南柯笑道:恩主但放心,第一味药已成,阿呆正在捣药,我也来让他尝药看看药性如何。
杨玄机:不愧是岭南神医之子。扭头把蹲在地上的老奴看了看,后者浑然不以为意,目光呆滞,漠然地做着自己的事情。
杨玄机问:此人如何?
吴南柯:药侵入其脑,记不起任何前事
杨玄机点点头:便是记起又能如何。我明日来告诉你第二味药。说罢便走。
吴南柯朝老奴喊道:阿呆,伺候大爷喝酒去。
智正禅师
田元照正在报国寺方丈室喝茶。执事僧见这位新贵到来,极为殷勤,嘘寒问暖。把他引到方丈室待茶:老方丈正在做功课,待小僧去通禀一声。田元照慌忙摆手:休要打搅,候着便是。报国寺原是太监们捐资所建,为太皇太后祈福,因此建造得极为奢华。大殿内的三世佛用去黄金百余斤。十年前把五台山著名的智正禅师请来主持,香火旺盛,权贵施舍不断,老和尚亦时常出入权贵之门,虚与委蛇,极为练达。今日田元照却是满腹心事,执事僧坐在一旁相陪,见他心不在焉,颇为尴尬,一时不知说甚是好。
田元照觉察出来,对他双手合十:师父不必相陪,请自便。
执行僧忙站起来,向田元照双手合十:阿弥陀佛,田檀越耐坐,方丈功课一毕,小僧即刻请来相见。说毕,慢慢退到门口转身离去。
田元照望着墙壁挂着的楹联发呆。
问一声汝今何处去,
望三思何日君再来。
田元照不觉一呆,咱今往何处去,咱项上人头又能不能保住呢。
原来田元照发迹之后,言谈举止不觉傲慢许多,中尉府内的资历比他更深的太监们渐生不满,心怀忌恨。他眼里只有王、杨两个中尉。抄家太子府、萧府虽遭天下之人愤怨,然财货甚多,说是入官,太监们谁不清楚,田元照怕是私吞不少。京城惯于攀附之辈早给他送来宅邸美姬,盖过有权势的老太监们。他给杨玄机送的礼被退回了,于是他颇为心安理得地运到自己的新宅邸。
这日夜间,王府私宴,照例是只有有权势的太监才能入座的。田元照头一次忝列其间,不经意气昂昂。饮酒中,左右太监故意把他冷落,不与其交一言。田元照脸上若无其事,心里发狠:用不了多久,就教你等到咱府门口列队求见。
王府建有戏台,头一个杂耍戏,两个小猴儿爬高蹿跳,弄了戏法,端出来一盘仙桃,齐声唱了一些吉祥话。无非是哄老太监高兴。田元照看去,老太监坐在正中,左右心腹之人相陪着,肥肿的脸上泛着红光,十分高兴。第二位是由中年胡人带着两名深目高鼻的胡姬胡舞,旋转如飞,老太监看得高兴,吩咐夜间便留在府内伺候。田元照当然知道,虽是玉体横陈在眼前,无根之人,无非一饱眼福,二来摸揉掐咬,不知老太监又有何术御女。第三个是个遮面琵琶女,传闻天下琵琶第一手,若有能解其音律者,去掉面纱以身相委,由洛州刺史差人进献。太监多好音律杂戏,精通者颇为不少。田元照便是此中高手,因此颇为期待。戏间,王策时身边太监过来唤他:中尉有请。田元照慌忙跟着过去,到近前,躬身施礼:元照参见爷爷。
王策时身边王建功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似防他行刺一般。
王策时点点头,突然问道:元照,近来好生威风,你在宫内伴君左右,回头替咱讨下一旨来,教咱致仕安享晚年。
田园照听罢慌忙跪下叩头:元照不敢!元照岂敢忘恩。
王策时哼了一声:忘了也不打紧,咱也学杨中尉把礼品退给你罢。
田元照啪啪啪左右开弓连掌自己十几个嘴巴,嘴角流血。王策时看着摆了摆手,道:算了,又不是什么大事。不过你记着,今夜能入座的这些人,哪个不是熬了二十几年才有今天。元照,你可得牢牢记住你是凭什么方有今日的。
田元照慌忙又叩了三个响头:元照铭记在心。站起来冲左右躬身施礼:元照有眼无珠,请诸位叔叔们饶恕!
王策时摆摆手:回去歇着吧。
田元照如逢大赦,狼狈而出,身后琵琶声响起。
田元照回到府中,将一腔怒火倾泻于侍妾之身,令其脱光,扑上去又掐又咬,女人尖叫连声,涕泪涟涟。折腾半日,田元照渐平复,这才作罢,由她服侍睡下。一觉醒来,睁眼一看,侍妾如小兽一般可怜巴巴蜷缩身边,满头秀发皆被绞断,散落一地。田元照一脚把她踢醒:贱人,如何将自己头发剪去。侍妾一脸委屈,伸手一摸头发,也是大惊:家主在上,奴婢岂敢,定是熟睡时有人进来剪去。田元照一骨碌爬起来,召集奴仆等众人,大骂:夜里哪个狗奴才潜入我寝室。奴仆纷纷摇头:借俺们一个胆子也不敢。问门户,都说关得甚紧。
田园照心里清楚,定是老太监差刺客前来警告他,当即汗毛森森,倒吸一口凉气。
不多时,老方丈才从容而至。田元照恍然若醒,慌忙跪下施礼:园照参见恩师。智正虚抬手叫他起来。
原来田元照虽没有剃度为僧,对智正却是极为敬重,视作师父。智正八十余岁,须眉皓然,面目慈祥,偶尔双目精芒四射,身着袈裟,脚蹬芒鞋。
当下分宾主落座。
智正望着田元照:元照,你事务繁忙,如何有空来此?田元照不是其本名,却是老和尚取得。
田元照道:弟子心中惶惑,请恩师解拆。
智正捻然一笑:高处寒凉,你乍起如何受得?
请恩师指点迷途。
佛语有云:无色无相,无嗔无狂。
弟子命在须臾,请恩师救我,恩师跟王中尉也亲近,就替弟子美言几句吧。
智正脸色一沉:元照,守正则正。不必担心,你资浅新进,必然遭嫉,固本则守正。
一句话醍醐灌顶,老和尚教他紧紧守着皇帝,其余都可以退让,忍己待时。田元照双手合十:恩师教诲,弟子茅塞顿开。
智正站起来:如此你回去吧,为师不便留你。
田元照起身告辞,走出方丈室,
老和尚望着他一路离去,目中精芒一闪而过。
会议
诸掌权太监在中尉府会议,旧例,左右中尉各掌班一旬,如今事出非常,两名中尉皆出,空留正中主座,阶下左右各设一案,王、杨两个平列而坐。田元照在门口的位置站着班。自得智正大师点拨之后,田元照一改往日骄矜之气,脸上一团和气,见了大小太监皆是脸带三分笑。得来之阔宅、美姬、财货皆孝敬给资历隆重的老太监,自己留下家里亲戚相伴,在离禁宫稍远处寻了一处不大的宅院。于宫中伺候皇帝,轻易不乱发话,谨小慎微,诚惶诚恐。因而,老太监对他印象大为改观,皆以为他懂规矩了,戒备之心渐渐放下。
王策时一向颐指气使惯了,会议开始便发号施令:萧远宁党羽一日不除,咱便无忧宁日,多派耳目出去打探,左右军中,文官中但有暗中诋毁我等,多半是其党羽,都投入诏狱拷问。
田元照出班往上施礼:爷爷,孙儿那日在刑场听得萧氏父子弹奏音乐,意有所指,颇似暗语,孙儿记下其曲,然不解何意,若有一品高手,能解译之,或有所得。
王策时点点头,沉吟一下:闻听有一琵琶女精通音律,你可携禁军同去找寻。他却不说琵琶女曾到他府中演奏。
田元照领命回班。
王策时又道:萧氏父子尸首由哪位收走,禁军如何不将其人拿来。
一个太监出班回道:禀王中尉,乃是吏部僚佐阎斐济,李光庭之得意门生。
王策时双目闪着怒火:正好将其一并拿下,抄家族没。
太监们应诺。
王策时又道:曹诚乱民聚变,薛胖子若无能剿灭,就教宋威去吧,谁把乱平了,谁就任整个青州兵马使,这也是咱当初让他们互相牵制的用意。
又太监领命。
王策时又道:幽州雷砺最是可恨,挟势要挟朝廷,俗话说:没有王屠户,还吃有毛猪,咱不信幽州缺他不得。咱听王建功将军禀告,他派军来催要粮饷袭杀好些禁军将士。如此胆大妄为,必与萧远宁有勾结,须全城追捕,若逃出城去,全国画影图形捉拿。顿了顿,话语忽而凌厉起来:趁势要杀杀文武的气焰,教他们知道这天下是咱说了算。无论他在京城还是在藩镇,只要跟咱不是一条心的,趁势都给他换掉。胆敢反抗,格杀勿论。
众太监皆点头,然杨玄机没发话,众太监都不敢随便说话。大家心里清楚,杨玄机才是那个一锤定音的人。
杨玄机是轻易不言,言必中的。
王策时说罢扭头看着杨玄机:杨兄,你看如何?
杨玄机面色凝重,环顾左右,冷冷说道:诸位皆以为咱大获全胜,主宰军政要务,可以作威作福。且不知大祸临头,覆灭在即。
大家一听,各个不觉心头一震。杨玄机一向言语温和,不会危言耸听。因此屏息凝神。唯有王策时颇不以为然,然不好打断。
杨玄机道:京城混乱,人心皆不安,唐王及诸藩镇皆形势不妙,边境北虏虎视,日夜思南下,山东民变,河南灾祸……先帝三年不朝,军国之事日积,如高峡截流,暗波汹涌,一旦口裂,土崩瓦解,不可扭转。我等掌权日久,天下怨怒,必欲尽屠而后止。天下大乱,我辈即为鱼肉。问问自己,逢此危亡之际,谁有能耐去处理这些急务,谁有能耐去任一方将帅,安定边境,平息叛乱?谁又能耐去治理州郡,督促百姓耕养?
众太监皆不作声。
杨玄机又道:我辈精于谋私,无能谋国,且天下谁人肯服。治理天下,乃文武之职,今后挟天子坐享其成即可。故,京城当速安定,城门照常出入,夜里不得宵禁,禁军不得随意出入民宅,诏狱之犯皆无罪释放。文武有才干皆重用。我辈宜暂放下利怨,协力度此危局。明日始,官家早朝,接见群臣商议军国之务,但有利于国,我辈必促成之。
说完,杨玄机看着众太监。皆拱手附和道:杨中尉深谋远虑,我等岂敢不从。
当即杨玄机便分兵遣将,委任各人事务。
王策时甚衔之。
上朝
新皇杨炼在含章殿早朝,因三年荒废,宫内太监也疏于洒扫,宝座及殿内覆盖一层灰尘,梁架、墙角、门户结满蜘蛛网。得知新皇早朝,太监们前一夜草草整理一番。杨炼穿着赶制的衮龙袍,戴着冕旒冠,勉强端坐在宽大的龙骑上。群臣在礼部朗官唱和声行大礼。宰相李光庭年老体衰,叩拜吃力,跪下半天没爬起来,新任吏部侍郎崔弼跪拜时帽子落地,露出头顶。杨炼觉得甚为可乐,扑哧忍笑不住。站在大殿偏角的田元照吓得浑身一抖,偷眼看站在皇帝身侧的王策时和偏后一点的杨玄机,所幸群臣也惊惶,没人发现。
为防备皇帝应对失仪,田元照带着皇帝反复演练,杨炼颇不耐烦,他很快发现宫中拘束甚多,不如潜邸自在,可以随意出入民间,任意胡闹,老太监时常管束他。他尤怕王策时,每逢其来,如芒刺在背,浑身不自在。田元照亦是战战兢兢,应对小心,生怕疏忽被老太监捉住。杨玄机亦时常进宫面见官家,不过他态度温和,未尝疾言厉色,对皇帝也颇有耐心,因此杨炼对他颇为亲近,杨玄机又善用譬喻来作为启发,杨炼对他颇为依从。杨玄机每日进宫必拉着田元照在一旁说几句勉励的话,令他心存感激。
然而杨炼对田元照却不是百依百顺了,往常哄骗的招数皆不管用,杨炼烦躁时冲他大喝大嚷:朕要砍掉你这个奴才的脑袋。
这令田元照十分恐慌,若在圣前失宠,不能让皇帝照着老太监的意思做,老太监便将弃之如敝屣。一天夜里,他发现皇帝总盯着一名宫女,他恍然大悟。皇帝已经到了通人事的年纪了。田元照并非自幼入宫,其倒是也经历过皇帝这个阶段,便当即诱导皇帝宠信宫女,皇帝入巷之后,大觉有趣。田元照进言:官家若守住江山,每年皆可教天下州府进献美人。若不听中尉之言,中尉便教钧王来坐殿,宫中美人皆归其所有,天下州府都向其进献美人。
杨炼一听这个十分不妙,当即便认真演练起来。
大多朝臣皆是观形势而动的,李光庭则不一样,政事堂积压的奏章如山,当下他便一件一件奏事不已,整个朝堂都是他苍老忧愤之声,他若有没想到的阎斐济补奏。
杨炼见没人反对,便按照杨玄机教他的:就依爱卿所奏,或说写上条陈前来商议。
李光庭又奏幽州粮饷之事:幽州粮饷不继已三月有余,若不及时拨付,军心动荡,疏勒或康延部趁机南掠,所费甚大。臣奏请兵部会同户部即刻办理。
崔弼出班奏道:陛下,臣有事启奏,幽州雷家本非纯臣,朝廷不得已方令其镇守边境。且其将士恃功骄纵,诸道兵马皆有监军,幽州独无;又其校尉入京催要粮饷,竟然公然杀死禁军将士。
李光庭于杨夏与雷家这段恩怨隐晦不能明说,只得回言:幽州若失守,北国骑兵长驱京师。若雷砺不可为将,谁可去幽州当此大任。
崔弼道道:朝廷赏罚分明,幽州将士也是国之将士,不是他雷家私军,以臣之愚见,粮饷自然拨付军中,然雷砺必将行凶之徒械送京城,按军法处置。
群臣听罢,便猜中崔弼多半与王策时暗通款曲,谁不知道夺嫡之后左军趁势劫掠文武富人,有人除之,正是为众人报仇,今日崔弼却要替他们报仇。然而群臣心惊胆,生怕惹恼中尉,因此各个噤若寒蝉。
李光庭不好多说。
杨炼便冲崔弼道:就依爱卿所奏,早拟旨来。偷眼看站着一旁的王策时,微微颔首。夏朝制度,朝臣在朝堂议政,太监不得开口干政,虽王、杨两位权势已极,亦不敢越雷池。杨玄机照例稍往后隐,因此皇帝左右顾盼看不到他。
李光庭奏事不已,已经过去一个多时辰了。杨炼被礼服束缚,早已心猿意马。况且这个白胡子老头声色俱厉,不如秃顶老儿笑容可掬,言语温和,不由心生厌恶,他心想要是袖内有条蛇能丢到他的脚下,看他惊惶失措跌跌撞撞地逃开,那才有趣。他扭动身体,冕旒晃动,难以自持地伸了下懒腰。
李光庭不管,还有最紧要的事情正欲上奏,那就是曹城民乱。他十分老练地把其他事务放在前面奏明,争持少可速决议,不至于稽延时日。若起初奏事变争持不下,罢朝之后,却不知何时再议。
李光庭痛心疾首道:曹诚民变已经燎原之势,四周州府之民翕然而动,聚众已达数万,屠杀官吏,劫掠百姓,冲州荡府,薛崇从郓州出兵,半途被袭,望风而溃,今急奏请驰援。若再稽延则郓州必失,再行剪扑岂非易事。翼州刺史张自勉,忠勇有谋,孙秀谋反之时,屡建奇功。可令率本部军马五千人急赴曹州平乱,或剿或抚,便宜从事。
崔弼出班奏道:曹城民乱非孙秀可比,皆饥民乌合,大军一临,自然瓦解。薛崇所部疏于训练,未尝临敌,故望风而溃;若张自勉率军去,跨道用兵,靡费甚多,且将士骄纵,难禁劫掠,是平一乱而生一乱也。青州兵马使宋威老成持重,且曹城本隶青州,宜由其率本部剿灭乱民。
李光庭怒道:宋威降将,性贼滑狡悍,太祖惜其勇而用之,然每抑之,不使大任。孙秀反时,宋威煽惑诸镇,欲与谋反。时执政意在姑息,并不深究。若任其为将,必玩寇自重,乱必祸及他道。
阎斐济补充道:宋威连上数书,格外索要粮饷军器;派遣军吏进京煽惑朝臣,贿赂当道。
崔弼道:宋威年近七旬,并无子嗣,夫复何求?至于煽惑朝臣,贿赂当道,何不言明,如确实无误,何不奏请陛下诛之。
阎斐济当然不能直指王策时和崔弼,只得说:只需拿住拷问便知。
李光庭厉声道:若用宋威则国亡无日。若以为张自勉任士卒劫掠,可令禁军一将率一千精兵前往协同,亦监视其军,必不敢放任士卒。
崔弼针锋相对:何不令禁军一将率一千精兵会同宋威作战,亦监视之。
李光庭大怒:崔弼,国家就要毁在你等奸佞手里!
崔弼:李相欲把持朝政,令百官钳口么?
李炼心里早偏向崔弼了,见李光庭须发皆张,越发觉得可憎。于是他颇不耐烦指着李光庭:此白头翁太跋扈。又指向崔弼:就依此秃头翁所奏。看看王策时,微微笑着颔首。杨玄机不由得往前跨了一步。此刻杨炼已经坐不住了,喊了声:退朝,来日再议吧。说罢起身,田元照赶紧趋上前伺候,由他扶着往殿后去了。
群臣哗啦啦往外涌出,三三两两彼此交谈着离开。李光庭兀自站立不动,不禁长叹一声,身体晃了晃欲摔倒,阎斐济上前搀扶:李相,学生送你回府吧。
崔弼瞥了他们一眼,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老相李光庭忧愤不已,在花园散步,乌云遮月,夜幕沉沉。他走到花亭之中,扶着亭柱,凝望苍穹。不免想起自己的平生,自己乃幽州落魄书生,穷困潦倒,被太祖杨扈不次擢拔,委以心腹之任,奇谋密计,皆得与闻。定鼎之后,独任丞相,急奏或先处置后启奏,未尝遭猜疑。君臣相得,如鱼得水。太祖临崩托孤,君臣际遇不再,然二十余年不敢懈怠,鞠躬尽瘁。如今以风烛残年,苦撑危局,往往力不从心。他每逢入太庙见太祖,未尝不想说欲追陛下于地下,然国势如此,又有何面目见太祖,报知遇之恩呢?
李光庭明白,杨夏岌岌可危,或在自己有生之年便土崩瓦解。那是何等残酷的事实,自己一生抱负努力付诸东流,将来君臣于青史上又会留下什么样的评价。
当初太祖暗结疏勒,暗算雷家,他内心未尝没有动摇过,不过因受知遇之深,遂竭力促成。四十年来,夜深人静,每思及这段往事,内心难以平复,中原百姓转填沟壑历历在目,他日地下冤魂相聚泣诉,何颜以对?他们君臣从未再提及此事,但他早已体察到皇帝惊惧悔怨交加。他上朝前每次提醒群臣不可提及雷字。若提及,官家必暴怒,或任意诛杀。
老仆轻轻走过来,站着一旁,轻声说:相爷,阎相公求见。
李光庭脸上露出一丝欣慰之色,吩咐道:带他来亭中,叫厨下准备酒食吧。
阎斐济是他十年前当主考官时选拔得最为出色的几个举子之一。其他门生都俯仰随世了,唯有他还是一股清流。始终襄助他办理军国大事,因而也备受同僚排挤,清贫自守,一家十口赁在城南的窄窄一所宅子里,俸禄不足养家,母亲与妻子为人缝补以贴家用。李光庭名为其师,实则视他为子。
李光庭有两子,长子早丧,次子颇以父为非,虽不面争,腹诽甚多,见其父虽居高位,平生辛苦,遂无意于仕宦,素日但以酒色自娱,年四十暴病而亡。两子皆丧,原配夫人哀痛欲绝,不二年亦死,虽有姬妾,无所出。故晚年膝下荒凉,原本想叫阎斐济一家搬到自己府中居住,转念一想,王策时恨他入骨,若遭不测势必危及阎家一族。萧远宁一门被诛,阎斐济竟冒死收尸,令他既欣慰又惭愧。他每每强打精神,要给这个学生做出表率来,不能教他失望。天下士人迟早看到他们师生的努力,则亦能激励人心。
片刻,老仆带着阎斐济进来。两个婢女在亭内桌上摆上酒食,点上蜡烛。阎斐济见面施礼:学生参见老师。
李光庭望着他:济堂(阎斐济字),来,亭内坐,知你一向不得饱食,让厨下略备酒食。
阎斐济:多谢恩师。也不客气,知道老师深夜不食,便自斟自吃。
李光庭察看他神色,等他吃了几口才道:深夜来见,有何急事。
阎斐济停箸踌躇:恩师,弟子是来您告辞的。
李光庭大吃一惊,呆了半晌:济堂,何以至此?
阎斐济叹了口气:恩师,夺嫡以来,弟子每夜辗转难眠,朝廷几无留心政务之臣,天下纷乱,国运日蹙,纵有恩师苦撑危机,难阻崩溃之势。
李光庭苦涩地说道:济堂,士之大节,明知不可而为之。况官家年少,成年或悟,届时可启发其留心政事。
阎斐济苦笑道:恩师,先帝时,宦官当道,朝臣拱手而已。如今其更加昌盛。朝臣皆俯首帖耳,全无廉耻。如崔弼辈,内结宦官,外联藩镇,以图自固,凡谋国之计皆百计乖之。我师生二人如何敌得过。
李光庭叹道:难为你这么多年了,你欲外放州府,我自当为你谋之。
阎斐济摇头:恩师,学生若计个人前程,何不早谋。言不听,计不从,则去之。乱则隐,学生前日打发家眷回乡去了,生亦准备不日辞官归故里,耕读传家。
李光庭叹道:你若去,我死不远矣。
阎斐济泣道:恩师,学生早已萌生去意,只是怕恩师失望,故不忍开口。萧门被诛,学生去意日坚,见恩师孤苦,又不忍提,今日早朝,深失所望,此时不去,异日受辱。
李光庭喟然长叹:我何尝不知国事不可望,顾受太祖厚恩不得不如此。唯有继之以死。
阎斐济举杯喝了口酒,道:恩师,学生今夜冒昧一谏。如今旦要成事,须与官宦沟通。杨玄机,宦官中有见识者,彼亦知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之理。学生闻其主持中尉府会议,力主恩师独任宰相,力促皇帝早朝,协力襄助军国之务。王策时与其争权,故联络朝臣亦阻其谋。恩师若与杨玄机联合,则政令方能通达。
李光庭道:我非不知也,太祖晚年,不信文武,此辈渐有权势,独畏我一人而。四十年来,此番权势日盛,我亦不假颜色,非我不知形势,但令朝中文武与天下士人知道,令其有所依。我若与此辈沟通,则天下失望。
阎斐济:恩师,学生愿承此骂名,恩师自不必屈尊,学生与其交通,共商曹城军务,力促张自勉为将。事成之后,学生归隐。
李光庭亲自将二人的酒斟满,举起酒杯道:济堂,为师亏欠你太多。
师生一饮而尽,李光庭眼里已经泛泪光。
阎斐济泣道:学上为此,不为君,不为国,唯欲报恩师知遇之恩尔。
师生两个相顾涕泪。
五更天色尚未放亮,阎斐济即出了门准备到政事堂值班,因为离得颇远,路上需要半个时辰才能到达,一名随从牵着一头驴子在前面走着,阎斐济时常坐在驴背上打个盹,迷迷糊糊睁开眼便到两市,天色大亮,街边食肆里买口吃的,便进禁城了。长随牵着驴子出了坊门,街上行人稀少。阎斐济打着呵欠,却没有打盹,他心里盘算着如何避开阉宦众多耳目去见杨复仁,数日前他一个在禁军当校尉的同乡牵线联络,把同盟之意带到杨玄机那里,杨玄机当然求之不得,教他与杨复仁两个出面。李、杨两个隐在幕后,如此不容易授人以柄。
长随近来牢骚颇多,前面牵着驴,嘴里喃喃呐呐地怅怨:别人做长随的跟着郎君吃香喝辣,哪似我这般风餐露宿,饱饭也难得吃上一顿。郎君,你自要佳名,只苦了家人。
阎斐济说:你且暂忍耐几日,待我辞官归隐,你自找个好去处。
长随扭头正要说话,从街角突出两个蒙面之人,手执钢刀,跳过来一刀砍翻长随。另一个牵了驴往前去。
阎斐济大惊:你们何人。
牵驴蒙面人冷笑:你便是阎斐济,教你胡言乱语
阎斐济欲从驴背上下来,却被另一人按住。他大声喝道:京师禁地,胆敢劫持朝廷命官,意欲何为?
此时天色渐明,街上已有早起之人,见此各个吃惊观望。
蒙面人把阎斐济牵了几十步,冲着观者喝道:此朝廷官吏,不识时务,今当你等之面斩杀,你等可报有司知晓。
说毕把阎斐济从马上提下来,一刀刎断脖子,提着人头,从容离去。
李光庭早早地等在待漏院,朝臣来了不少,远远地离他嘀嘀咕咕说说笑。等到天光大亮,一个太监站着门口喊道:诸位臣工别等了,官家今儿不早朝了。
众官听了,哗啦一下往外便去。李光庭站起来,走到门口抄太监喝道:官家如何不早朝了?
太监回道:奴家哪敢多问?
李光庭把眼一瞪:定是你等又诱惑官家夜来嬉戏。
太监道:你自找中尉说道去,何苦拿咱出气。便走开了。
李光庭气得胡子直颤,当即来到政事堂,夜里当值的僚佐尚在,见他颤颤巍巍地走来,赶紧把他搀扶进去。
还未坐下,李光庭问:昨夜有何急奏?
一个僚佐把几份奏折递给他,李光庭就近坐下,仍是几份挨着曹城的州府的急奏,说自己辖区,民翕然而动,若贼来攻伐,必然应者如云。
李光庭看罢,把奏章放在桌上,尽量安慰他们:来日官家上朝再决议此事。他环顾四周,并没有看到阎斐济,心里纳闷:难道是他生病起不来了?
一个书吏慌慌张张地跑进来,悲愤地说道:阎郎遭人刺杀,头颅被贼人拿走了。
李光庭听罢,如遭重击,不觉眼前一黑,一口鲜血喷溅而出,昏厥于地。众官慌忙扶起,捶后背,抹前胸,老相睁开眼睛,大叫一声:痛杀我也,朝堂无人矣,还有何望!又是一口血喷出,死了过去。
一个僚佐慌乱地喊道:唤御医!唤御医……
杨玄机府内与假子杨复恭商议事务。杨复恭道:父亲大人,王中尉处处设障,勾结崔弼等文官从中作梗,破坏父亲部署,若再忍让,必纵其气焰。
杨玄机:你需沉住气,既朝堂议政,朝臣争持,咱也不便插手。且等你二弟来,看他与阎斐济如何商议。我已关照田元照教他说动官家偏向李光庭,王中尉竭力阻梗,又能如何。你需记着,若左右中尉内讧,则唐王必趁虚而入,大事去矣。凡是从长计议,王中尉跋扈,我且忍他一时又何妨?
杨复恭点头称是:探马四处打探唐王下落不得,必是隐匿起来以观形势。
杨玄机:只需教人盯紧他军马动向便可。我暗中已做部署,只要咱自己不乱,不必过于担忧。
杨复恭又道:父亲大人,曹城平乱哪个去最好。
杨玄机笑道:李相早已周详考虑过,张自勉去自是最好。
杨复恭道:如何不教二弟前往。
杨玄机道:若让你二弟去,王中尉必争,教王建功去,且我不欲文武窥我虚实。
说着他端起茶杯喝茶。外面杨保引着杨复仁走进来。见面施礼。杨玄机见他脸上带着一丝慌乱,不觉诧异,他向来很沉稳。
复仁,你跟阎斐济谈得如何?
父亲大人,阎斐济家门不远被贼刺杀,盗去人头;贼人猖狂,当众杀人,扬长而去。
杨玄机大吃一惊,手一抖,茶杯跌落,慌忙问:李相如何?
杨复仁道:李相得知消息昏死政事堂,太医抢救不得,已薨。
杨玄机脸色大变,举首望天,缓缓道,朝堂空矣。大夏将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