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春光》 顾汝中

二孝子
指望常在意外 孝顺须见心诚
风光“遛马台” 寂寞天堂路
路生孤女童养媳,
养老育幼伴夫君。
十三胎中求一子,
贤妻良母安此生。

爷爷有三房媳妇。
老弟兄三个当中,他福分最大。
他在人前从不提媳妇长短。在家务事情上,总是坚持一条原则:清官难断家务事,莫听妄传过耳言。
他总想着“四世同堂”,要在厦子上做头一个。
他也相信“寿大不怕子来迟”,他就是太太四十多岁生的。要得有,慢慢守!
儿子二十岁,成家。十月小阳春,成亲;来年开春,媳妇“害小”;十月底冬月初,农闲了,小人生出来了;一家老小围着“奶皇子”,烘火晒太阳。生个男丁,传宗接代,根生下去了。生个女娃(女娲),“先开花,后结果,生个姑娘抱小伙”,老鼠拖板掀锨,大头子在后头呢。这是老规矩。按老规矩行事,有个放得心的依循。
老大成家了,祝氏新娘,没有心想事成。
莫急,等哪。要得有,慢慢守!
一等就等了二年,还是虾儿不动水也不响。
爷爷,朝老大望望;老大,红着脸,尽量背着。他知道自己,生活做不过人,生儿子也不见能处,他这个老大白做了,让爷爷失望了。
儿子多,有多的好处。
各房点灯各房亮,三个儿子,应该各有各的神通。
爷爷发话了。“路珍子”七岁,就来带“老珍子”,日里,烧饭,洗衣裳,做家务;晚上,在姑妈家住,西头跑到东头,来来往往,一走十几年。现今,忙出个大人来了,还是在东头姑妈家住。老二呢,过年,就二十了,到年头了,该“圆房”了。秋收之后,手里多少宽绰些个,无论场面大小,给他们办大事!
家里人知道准备了,他就去找亲家,外公吕维贤。
爷爷,除了酒,没嗜好。外公,喜欢抽旱烟。爷爷特地去祝家杂货店,包了顶上的福建皮丝烟。拣了个明星亮月,双日子的晚上,他到东头去,躬身进官棚,拜会外公。
外公总是怨:自己的命“硬”,克妻丧子,临了,还是一人也。
爷爷总是劝:我们两个人一条命,“跌断桥”!一天不死要饭吃,二天不死要衣穿,人活着,不要被命迷住,断了桥,也还是要过河!
见面就有些不投契的话,他们就不常见面。
这回不能不见。
外公是三垛河南锺庄人,外婆是横堑庄顾家的。他没有什么田产,老家有一块上代分他的两熟良田,祖遗的三间草屋,自己钉的一条能过江的木船。每年收了稻,完了钱粮使费,就只够来年种田的饭本,有的年成还不很够。所以,他夫妻二人,丢了刀杆,就封了大门,一家上船,一条篙子,撑到江南,在那边包鱼塘上的生活,忙到开春,再回乡种田。生了一个儿子,丢了;生了个姑娘,留住了。又几年,又要生了。外公非要生个男的,让外婆到姨娘家做个关目,转个胎。外婆挺着个大肚子去了。到了那边,就要生了。乡间的规矩“借死不借生”,姨娘在山头底下临时搭个草窝子。生了,还是个姑娘。当时,不敢对外公说实话,派人报信,说是“恭喜你,贵子临门,赶紧弄船接吧”。接回去的女儿,取名“路珍子”,意思是生在路上的穿针女,她就是我的母亲。
又隔了几年,外婆又生了,真是个儿子,年节旁边,在江南的鱼塘上生的。鲤鱼跳龙门,那是好兆头。那年,鱼塘的事做得也顺,也挣了些钱。正是开了春,准备回乡种田,外婆却突然死了,说是血崩,顷刻送命。外公买了个上好的棺材,拿红漆刷亮了,顿在船上,两个女儿,拥着弟弟,缠着白头,跪在棺前。外公在船艄上,一根白布条飘在头上,一根篙子,全家回乡。行船人见了,叹他们命苦;家乡人听到信,都拥到河边来接灵,哭成一条声。
外婆安葬下去,满月才几天的小舅舅,托人代奶。外公把他的积蓄差不多全给了奶娘,请她无论怎样,都须费心;他夜里还悄悄去听壁,听到小舅舅哭,听到打孩子屁股,外公就在外面淌眼泪。两个月不到,小舅舅赶外婆去了。外公从此就提不起精神,在家里种了几年田。大姨娘能当家了,就给姓朱的亲戚领走;他带上我妈,到姑外婆家来,姑外婆是他亲姐姐。
姑外公是爷爷的二哥。死得早,留下四个孩子,姑外婆忙不过来,舅舅来帮扶两个外甥。
姑外婆只有心让外公做帮手,却嫌多一个吃白嘴的。她和我爷爷是嫡亲的叔嫂,就跟爷爷明说,你家里也是一窝肉老鼠,还有个姑娘老珍子,就让路珍子跟你家合群吧,大了,再跟你家老二做个实亲。根实,柢稳,袖口、性情,都不用访,两家都方便。爷爷想想,觉得不错,就带着老姑去接,一手搀一个,两边望望,苦脸笑笑。
外公在姑外婆家用牛,一直没有进姐姐的大屋住过一宿,无论冬夏,都在场头的官棚里。
外公在官棚里,晚上没有什么事,就抽烟,叹气。有时候,姑外婆没给他买烟,他就坐着,像一段木头。那时,四十出头的人,就自称老头子了,外公显得更老。
爷爷把烟塞给外公,说:“小舅舅,我来者无别,也不跟你绕弯子。现时,两个伢子都到了岁数了,他们的事,我们就将就点办吧。当然,大面场上,要说得过去。姑娘的妆奁,我来,当然还是要经你的手,按礼数。我们两个,都是苦藤上结的瓜,自小都受过难,四十不到,又都走‘跌断桥’的路,只不过,我有几个孩子在面前绕住,热闹些,多少也有些依靠。我想,你在这边用牛,到他们弟兄两个都成了家,就跟我老二他们过,也帮衬、帮衬他们。女婿是半子,日后,养老,一切也都顺当些。你看意下如何?”
“我吕家还有两个侄子,照理该过继一个。我老家还有三间草房,几亩田产,现在都由二侄子管着,日后,我倒也不焦什么。既然姑娘上了头,我帮衬他们,是在情理之中。他们顾得上顾不上我,都不要紧。再说,我的两个外甥,都还懂事,大外甥书念得不丑,说话斯文得了不得,是块料子;二外孙也不差。我老了,照理是不会亏待的。我也晓得,姐姐走在我前,我就不能全指望他们。前头的路黑的,人心也不是一层不变的。走一步,看一步吧,活人嘴里不长青草。”
“你的话都在理,也都是实情。日子长呢,走一步,看一步吧。这眼下的事,我们就这么说定。”
“说定,说定。你一百个放心。”
以为可以放心的事,当然先得放心;以为顺当的事,却未必从此顺当。这一年,是民国二十年,秋场发大水,上河倒坝,下河的良田全成了一片汪洋湖。有多少人家颗粒无收,有多少人家勒棍子要大饭,有多少人家流落到江南,有多少人冒死去闯日本人开过仗的上海滩。爷爷却说:水来了,总归要退。水退了,我们水荡里的人,就有了靠山。草,能变钱;有钱,就有粮;鱼虾,大水年成,“耿七公老爷”放粮,只要你勤力,就不得让你饿肚子。不要抱怨,上代把我们领到这个地方来,就是看准了这河沟港汊里的水,一眼望不透的芦苇荡。这水和草就是宝,就是命。金角落,银角落,抵不上住惯了的穷角落。
听爷爷的话,水一退,该干什么的干什么。房子,也竖起来了,也没有怎么忍饿,鱼虾是可以管饱的,老天没有把人逼到绝路上去。
说得一定、一定的日子,一字一个牙印;这个日子里该做的一切,一辈子就这么一回,当然都得按解数做。活人对活口,哪能改悔!
双喜双蝶,一刀剪出来;一团和气,喜神贴起来;红烛,点起来;高香,烧起来;长鞭,挂起来。老大房里有的,老二就有,不亲一个薄一个。大麦仁煮饭,滑溜溜的;“华洋义赈会”分送的洋面,搓圆子,嫩嫩的。这么大的灾年,有这么好的吃食,你心里就满足,眼里头就什么都满足。屋里房里,什么都红彤彤的,什么就看起来喜庆。
一拜天地。天高地厚。天从来没有绝人之路,地从来不亏勤力之人。只要夫妻和顺,就受天的福佑,就得地的恩惠。这两个人头磕得实在。
二拜高堂。前辈情深,血脉义重,世代相传,家族兴旺。
爷爷坐在“孟氏门中先远历代宗支位”的牌位前,受这对新人跪拜。三跪过后,爷爷又说:“莫先,不光是爷爷我,还有你祝氏奶奶!来,磕头!”这一个头磕下去,就证明他们合抟的这第二摊泥,熟啦!
夫妻对拜。捆绑不成夫妻,他们自小就在一块。都是自小离娘,姊妹一般相待,一个在姐妹行里,少言寡语,终日勤劳操持家务;一个在弟兄班中,能说会道,任劳任怨,习惯主外。爷爷早就把他们的默契看在眼里,那天特意请私塾先生写了一副“状元门”的对子。
送入洞房。凡人也有神仙梦想,福地洞天,今日成真。
关状元门。这一天的房门,改口称“状元门”。这一对不是状元,日后房里定能生出状元来。神仙也是凡人做,何况是状元!
门楣上:“早生贵子”
门侧上:“克勤克俭,宜室宜家”
房门上:“鱼水千年合,芝兰百世荣”
发大水那年的十月十六,祖传的喜庆日子,两个少年人,一个属虎,一个属兔,同年同月同日,同一时辰,怀里拴住一个同心结。
状元门关上,窗子上的大红喜纸、也同时捅破。石破天惊,人生新页,秀美画卷,从此开端。
爷爷高兴,外公高兴。做亲如合家,他们一生中大事一件接一件,这一件,他们算是忙妥当了,底下,就是笑眯眯地看满园果子红了!
爷爷常想,也常说:世上议论媳妇,有句俗套的说辞,说那不中意的是“没婆的媳妇,没娘的女”,言下之意,由于缺少两边长辈的指点,这样的女人成不了气候。其实,他们没有想到,更没有看到,还有一句更有用的俗套语,那就是“有婆把婆倚,没婆自爬起”。没有任何依赖,他们就自己振作,闯自己的路,过自己的日子,日子过得也还是滋润,让人觉得,这个女人不寻常,不声不响,就在人前过出一个人家来。你还真不能小瞧。
爷爷也常提到,“要看家中宝,就看屋上草;要看家中妻,就看丈夫身上衣。”砌房造屋,主要看男人;女人的功夫,既要看针头线脑,鞋头脚脑,锅头灶脑,最重要的功夫还是生儿育女,最起码得会生儿子,传夫家的香火!
在大妈过门之前,家里的锅头灶脑,都是我妈一个人承担,他们爷儿几个,对她手中的茶饭,都满意。他们与各家伴工,尝遍全庄的茶饭,全庄的叔伯兄弟小姑妯娌也都尝过她的饭食,没有不夸路珍子的“铲子”。特别是,春秋二季,栽秧、拉田,早茶的糟烧饼,晚茶的清水汤饼,都是吃了还要吃!爷爷用牛,她给单独送去,让他大树底下一坐,嚼一块皮脆肉嫩的糟烧饼,就一壶淡淡的锅巴茶,美滋滋的。出过力流过大汗的人,歇下来有投口的吃食,就是个活神仙。吕家这个二姑娘,做我家二媳妇,我算是没有看走眼。但是他一直在等待,要在更重更大的那件事上,看她的能耐。若是也能如人心愿,他这辈子做的这第二件大事,就算圆满,对得起列祖列宗了。
我妈会过日子。我们从小就晓得,过日子就像一条小河,水虽浅,但是不让它断流。只要你断过它一回,让它干了,甚至裂缝了,它就总不能复原。过日子,只能细水长流。若是有一顿两顿没吃,一天两天活饿,头一晕,就会倒下,倒下了,就难爬起来。就是日子宽松了,也还是要“好天防阴天,丰收防荒年”呢。
我长大了,撑自己的门头了,我爸我妈就称我“大老板”,日常生活,我就总要做起主来。比如,出门开会,公家管一顿饭,临走,就关照妈妈把我的那份扣下来,单放,预备救急。妈妈忠实执行。爷爷听到,总要轻点桌面,轻说一声:“会盘算,有霸气!”。
吃饭要有个争嘴的,敢于说谁多吃了,不要光顾自己伸筷子,不顾别人;做事要有个捣鬼的,敢于说谁干活出力不足,鼓励他做事圆满。不怕说我嘴啰嗦;当家的,狗都嫌呢。
我们一家都秉持一条规矩:派多少,吃多少;不争多,不掠少。每顿少吃那么一口半碗的,挨得过去;一顿,一天,都在忍大头饿,哪个也不能。日常“忍”惯了,遇到难时,也就“将究”了。而且,有的是预留的后手,“手里有粮,心里不慌。”细水长流的日子,不用“焦”!
我虽是事实上的当家人,但是一家人,都是各自尽责,做该做的事,勉为其难,不用我多开口。何况,规矩是妈妈爸爸定,“分派”,是妈妈具体执行。
我爸是全家的榜样。他天天找事做。一到了秋天,他专门舂碓呀。舂碓的,一要手脚干净,众人放心;二要耐得住性子,终年没得闲时。我们族中另有两位伯伯眼睛不好,就我爸一个人天天“干”!
我弟弟有事做,他是小学毕业生,在二队里当保管员,管的就是粮食!
他爷儿俩可以说是造化大,做了“火头军”了,生活有保障了。
家事能这么顺,妈妈在背后烦心劳碌,多亏她!
我妈,单干的时候,人家有大事待客,都请她烧饭,说她民国二十一年大水,到扬州做过大户人家的帮工,学会烧扬州小菜。自打有互助组,集体做些大锅茶饭,大家也都是请他出手,她弄出来的东西干净,人家放得心;更有一点,做炊事员的,都遵守一条规矩,不随意张口。他们都有一句话,“不能为一碗粥,把自己的名字卖掉!”我看清楚了,历来人缘好的人,受到信任,被选出来给大家管吃的忙吃的做吃的,他们自己也就过上比较有保障的日子,有自己一份吃的。这倒也安逸。是的,遇到难时,能傍上众人,过上众人一样的日子,就是大福人;能被大众信任,因而日子过得安生的人,是大好人,能传善名于后世的人。这样的人就是不争,也是满身的阳光春风满。
分家之前,主意,是爷爷出;样子,是妈妈做。妈妈不言不语地管住家,一天三顿,一年四季,吃穿二字,不落在人后,就是真功夫,真能耐。
分家之后主意,是老爸拿;无论巨细,家务事都是妈妈承担。她总说,亏爷爷指点,我们是熟门熟路。
难忘的是过节。一年有几个大节刻,一生中要过几十上百的节。在这些节刻,都多少动点荤腥,煞点儿馋瘾。难得一遇的荤腥,要说闻香不来口水,见好吃的不馋,那是瞎话、假话。要问忍得住忍不住,动筷子,或少动筷子,就看秉性为人了。我们家动到荤腥,都是妈妈上锅。比如八月节,晚上,月宫面前,举家喝或鸡或鸭的鲜汤,吃糯米面烧饼,她总是按人分好盛在碗里,顿在锅台上,让各自去端。我们每回端碗之前,总要先拿筷子在妈妈爸爸的碗里捞一下,爸爸的碗里,头呀,爪呀,翅膀尖呀;妈妈碗里也有一两块,不是皮就是骨。我们几个,就不动声响地一人分一块给她。添汤了,她又把这些还给我们。节节如此。这让我们自小就明白,在最要紧的事情上,让大,让小,相互让,是必有的礼体!从小吃东西就不顾人,莫想他日后遇人难事肯出手。
都说“桑树苗儿从小育”,哪个育?父母。
怎么育?自己做样子。
常说:“穿娘鞋子描娘样,跟娘脚步像娘行。”
我们回头看看自己,究竟有几件事对得起自己,对得起他人,对得起祖宗,打根上说起,还是跟上代学的,跟娘老子学的,特别是跟妈妈学的。先人,永垂不朽在我们的行为中。
身后的评说,是谁也少不了的,虽说都有为了礼节而故意溢美的,“死者为大”呀,但那细节有编纂的痕迹,能听得出来;偶尔触景生情,被忆起的细节,真真切切,必是深藏肺腑的。
我记得,七八十年前,我们仲家厦西头只有三处高爽的宅基。东面是朱大奶奶家和我们家连毗的一处,大些。我们家的庄房是我爷爷领着弟兄三个一锹一锹土、一船一船泥,从几十里之外运来的,燕子衔泥似的垒起来的。西边的两处,是赵如九家的长工屋,两处之间隔一块水田做秧池,来往都得绕着田埂走,平时少有来往。有事站在山头喊一声。听到邻居喊,心里很快活,马上大声答应。声音搭声音,不来也好听呀!
长工屋里住的是桂红子家。红子妈,抱来做“押子”时,才几岁。那时,她很孤单,只要是没有事,就站在门口朝东望,找人说话。我们家那时有五个伢子,能跟她答话的,只有我爸双喜子。她一见到,就大声喊,“双喜子哥哥,有空,过来玩吧。”她总能如愿。只有听到家里喊“双喜子呀,家来吃饭!”才一路野鸡溜离她。他们弟兄三个,只有他手勤,不用爷爷发话,一有空就去割草喂猪,他一出门,就必定喊上押子妹妹。后来,我妈妈来了,在“上头”之前,他们也还是有空就粘在一块,一起下荡沟里摸鱼,一条船去摊上剐草,亲兄妹一样。有时也跟我妈解释:“她跟你是一条命。她的命比你还苦。抱来做押子,至今也没见兄弟,连妹妹都不得。还不晓得日后在哪块呢!孤啊,没娘也罢了,连老子也不是亲的!”
我妈晓得,总是回答说:“我们三个人,都是一条命。我们不来往,跟哪个来往?不瞒你说,我有空也是去找她玩的,只是比你少得多,我现在有你老妹妹呢。日后妹妹出门了,就只有她能早不见晚见呢。总得有个把知心的,到哪块找呢?远亲比不上近邻呀。”
后来,她们都“上头”了,家务事渐多了,走在田埂上,相互打个招呼,伸手摸摸;站在门口了,大喉咙说两句;有难事了,赶紧先找“近邻”。
我出世了,桂红子出世了。我是五月的生日,生在“苦月”,他是八月生日,桂花香月饼圆的时候。他又是个大团脸,见到的人都说他是一脸福相。我跟我爸一样,也是一个圆脸,人都说是一副善相。隔田听到两个伢子的声音,分不清是哪个。
我四岁了,桂红子也四岁了,我们常到一起玩。那年冬天,我们都在河边玩,他拿了根芦柴玩水,玩呀,玩的,一步跨到河里去了。他棉袄棉裤厚,又穿着大棉鞋,戴着大风帽,浮在水上,跟着水漂,手里的芦柴还不住地舞。眼看就要到河心了,到了河南,怎么回来呢?我就去告诉他爷爷:“二爷爷呀,你家桂红子掉下河了,要淌到河南了。”他大喊一声“不好!”跳过来,把他捞上来了,他还笑呢。他们一家子都夸我能干,说我救了桂红子的命。我爷爷就说:“我这个孙女子,比你家小伙有用!我家路珍子生了这么能干人!”
有了这回事,我们两家的来往就更勤些。
新四军来了,我们家住了人,做了后方医院,叫闲人不要走动,也不要大声说话,他们还是来往,打“绍语”,打手势。见面就更黏糊了。
新四军“北撤”了,桂红子的老爸也跟着走了。还乡团来了,还都是晚上来。来一回,桂红子妈妈就哭一回,把人的眼泪都引下来了。有一天晚饭后,我听我爸说:“二娘啊,我跟你商议一个事,押子哭得太伤心了,她一个人拖累两个伢子,不容易啊。我想去开导开导她,仗仗她的胆。我们是自小在一块玩的,于心不忍哪。日里去怕有人说闲话,晚上吧。”我妈说:“晚上我离不开,只有你去。难得你有这个善心。我把你送过去,你们细心谈谈。有个男人,能壮壮胆。黄昏星落,没有人来,这就太平了。”在桂红子老爸回来之前的这一段时间,只要那边打个“绍语”,我妈就一定把我爸送过去。
没有闲话。闲话是“无事痨”诌出来的。
爷爷常说,“二娘贤惠,珍子明理。家有贤妻,男儿不遭横事。二子,前世烧了高香的,遇上个有料的女人!”
世上有料的人,都是有高人引导的。爷爷既做公公又做婆。“公公夸媳妇,赛桃花。”
爷爷最在意的是大局,家里的,族里的,村上的,凡有大事,爷爷都留心妈妈的处事为人。这些事,爷爷不大方便出面,只有看我妈出头,妈妈都能如他心愿。
心有大局,心气平和;人有善心,自能善终。
妈妈,你在那边等我。

妈妈归天□长路幽幽
妈妈,爷爷的二媳妇,死在2001年11月10日,享年八十六岁。
前一天晚上,她突然从床上滚下了地。
所谓床,就是我三妹放在房里十多年的三人“沙发”。
这种“沙发”引进得体,广受欢迎,白天待客,夜晚客床,真方便。
我兄弟去世后,弟媳和侄子一家去了上海,他们要在那边谋长路,光大家业。
这是个各显神通,各竞其能的时代,也是个极易顾此失彼的时代。为了对已经八十三岁的祖母有个说得去的交代,侄子代行父辈的孝道,把她送到杨家厦,托请两位姑母照料。这是我兄弟的临终遗嘱。
二妹既是女儿又是外甥媳妇。三妹早已寡居而且已经出门打工。但是他们商定,外婆在两家轮流过,两家都有个沙发做床。老人很满意,说睡了一世的板床,临老,能睡上外国人睡的弹簧床,真是老运好。所以,她一躺下,马上就鼾声响起,丝毫不受响动干扰。都说她心闲,正因心闲,所以才长寿。一点不“霉”,衣服都是自己洗,农活忙时,她还揽下两家外孙、外孙媳妇的衣服,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让他们觉得,外婆在,让他们享福;外婆顶好不要老!
她从沙发上滚下来了。
她睡沙发有好几年了,从没有滚下来过。她想再爬上沙发,但是不知道怎么爬,就只好躺在地上,直到被发现。
把她抬上沙发,她还是躺着。她在这里的亲人,最大的是二女婿小喜子。小喜子来了,说了一句:“怎么让她跌下来的?这么大的岁数,最怕跌。这么大岁数,这一跌,还有用吗!”说着就走出去了。
房里没有别人,她又到了地上。后来有人说,似乎是她自己有意“跌”下来的。
这话,也许有点道理。前些时,有人跟她闲谈,说到“人老了,最难修的是一个好死场,长病无孝子呀。”人家告诉她,有些人才好死呢,一个跟头,就跌过去了,连哼都用不着哼。她就插了一句嘴:“我姐姐,听说也是跌死的。她在上海,离那么远,我也没有看见,不知是怎么跌的。跌下来没有送医院,就直接送‘西宝兴路’。要是能跟她一样,倒真是修来的福气。”
小喜子弄了船,亲自操篙,把她送回家,给她在堂屋的上首搁了张床,头朝北躺着。第二天,咽气,换成头南脚北,可以算是善终,算是寿终正寝,在爷爷丢下的祖屋里。有两个女儿一个女婿,一个孙子一个重孙女见了她最后一面,“活见四代”,真实的“四代同堂”。
有人私下告诉我:她下身棉裤潮了,大约是尿的,寿衣穿得早了。但是,她还是说了两回话。一次是拉着孙子的手,套着他的耳朵说的:“我保佑你,保你百病皆消。”这个“录音”是孙子回放的。一次是跟三姑娘说的:“你不要担心身体,我保佑你,让你百病都消。”这是三姑娘“重播”。她说,妈妈在世早就跟她说过多遍,她一个人撑起一个家不容易,要先保佑她,保她无灾无病。
送她回家的当晚,我们都得到消息,也同时接到她孙子的电话,他说:“奶奶,现在神志还很清楚,有人建议先请村卫生室来人给她挂点水,但是也有人说,没得挂头。你们看怎么办?”我的意见,赶紧请村卫生室,先挂起水来,只要挂上了水,就立即送到镇上的卫生院。他同意了。二十分钟不到,我们打电话查问实施的情况,接电话的是存扣子,他慢言慢语地说:“不错呀,是该送镇卫生院呀,但是,她都八十六岁了呀,老了呀,就是好起来了,她还是要人来服侍呀,哪个人来服侍呀?她家里不得人服侍呀!”我问:“她孙子孙女这么一大趟,女儿女婿外孙外孙女也有好几个,都有责任呀。你是她最近的一个侄子,等于是老唯品身后的族长,你可以行使你的权威,指派他们来服侍呀,怎么能够眼睁睁地让她死呀?”对方回答:“话是这么说呀,你们的意思我也明白呀,你晓得呀,这么多人,不可能都是一条心呀,这事说起来容易呀,做起来难得很呀!”我知道他们的意思了,我也从电话里分明听到有人在说:“高山上,灯有人点,油不得人添。顺便话好说,哪个不会说!”我听得很清楚,说这话的正是小喜子,是她的外甥兼女婿!原来他是早有主张了!要不然,他可以直接送到医院!我丢下电话,又直接跟我的大女婿通话,把这些话说了,他的回答:“该做的必须做,否则留下无法弥补的遗憾。有钱的出钱,没钱的总该多出点力吧。”我立即又摇电话,但是,没有人接了。
第二天一早,我接到了电话,赶紧通知孩子们奔丧!
我妈死后,我心里一直有好些事,挥之不去。我在她的身边大哭一场,哭就是说,说就是哭。哭她的一生之苦;哭我在她身边过了五十三年,相帮支撑这个家,把姊妹六个抚养成人。她的苦处,就是我的苦处,我记得最真。
妈妈是个苦人。
自小生在姨娘家屋檐下,叫个“路针(珍)子”;
三岁随父母上江南踩鱼塘,在塘埂上风吹日晒;第二年春天,没了娘,跟老子,跟姐姐,跟弟弟,靠父亲帮工过日子。
弟弟死了,姐姐嫁人了,跟老子投奔姑外婆家,吃“哀脸饭”,学烧火煮饭,一直到九岁;
九岁,做童养媳,带小姑子,当一家的锅;
二十岁,我爸去挑黄河,她在家承担一大家子的浆洗烧煮;
二十六岁,丈夫双眼不通,妯娌闹分家,从此陪瞎子丈夫苦撑着一个家;
三十二岁,苦老子用牛受伤,没得到医治,活活地疼死,死时,身有恶臭。开春,她怀着身孕,送父亲的棺柩回老家与母亲合葬;
一辈子生了十三胎,大养十二个,六男六女,男的只存一个,女的只损一个,五个男的都是二三岁上得急症死的,死一个,眼泪动瓢装;几次想把两个细丫头送人,下不了这个狠心;
四十八岁,丈夫正月十三没声没响地走了,把她跟六个伢子留下,儿子才十六,老女儿才六岁;
六十九岁,夏收大忙中,老女儿夫妻吵架,喝“敌敌畏”自杀,留下一个没满周岁的外孙女;
七十三岁,秋收大忙中,三女婿在赶往工厂的路上,遭车祸身亡,留下三个“半桩子”的孩子,帮三女儿艰苦支撑,抚孤成立;
七十五岁,秋收之后,四姑娘遭亲夫暗算,当夜大出血而死,知情者却知情不举,沉冤一直不得昭雪,满心思怨;
八十四岁,中风卧床二年的儿子绝食。她一生仅存的儿子,最疼的一个骨肉,最指望给自己、给爷娘、给公婆两家“长面子”的,一个大能干人,在她前头走了;
少不离家是废人,老不离乡是贵人。她三岁后就生活在仲家厦,先在姑家后到夫家,飞不起跳不高,八十四岁移住杨家厦。随女儿过日子。
养儿防老,积谷防饥。白发人送黑发人,谁能承受亲人一个又一个的突然死亡,而且是从小的到大的死?
爷爷说过不止一次,他这根藤上结不出几个不苦的瓜,说的是一代人的真实,没想到它也应在我妈身上。我爷爷挺住了,我妈也挺住了,他们公媳二代,在一个锅里吃饭近四十年,相似的经历,相同的遭遇,同一个过程,彼此的禀赋与生活的积淀融合在一起,这就是一家人!
妈妈在世,我们依赖妈妈;妈妈走了,我们念叨妈妈;遇到难处,我们就想妈妈当年是怎么过来的。而在妈妈走后,时不时地提到她老人家,说出一些话来,讲出一些事来,一件件横梗在心里,有如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妈妈的一世人生,是自立自强;妈妈这颗小草,在三春里,领略和风旭日,跟着风雨霜雪同步生长,留给儿女的只是她的精魂

爷爷对三个儿子,本有很大的指望,可惜,他不能如愿。对于我爸,他总是不开口的多,高兴的时候,也只是点点头,而这,我爸是看不到的,但是他能从口声里感觉到,感觉到,脸上就现出来。我们从小就会察言观色。
我爸在损了眼睛之前,是个能人。二十出头,地方上组织了武装,先是国民党的自卫队,后是新四军的基干队。爷爷家有三丁,三丁抽一丁,是历来的规矩。大伯身子不结实,三叔年小个子矮,只有我爸合适。他当然得去接受操练,先是唱“三民主义,吾党所宗”,喊“一二三四!”后来是唱“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还是喊“一二三四!”再后来晚上悄悄出去,夜半悄悄的回来。损了眼睛之后,每于半夜三更,还有人来敲门叽咕一阵。1947年“还乡团”得势,把他抓了去,捣了他几枪托!若不是损了眼睛,恐怕也是个在家呆不住的人!爷爷就说过,老二要有双眼睛,肯定“北撤”!
我爸在损了眼睛之前,是个为家里挑重担子的人,他二十刚出头,上司“摊丁”修黄河,也是见三抽一,当然还是他去。去的人,六七成的没有回来,他回来了。去时一副担子一把锹,回时一只大碗一条破被;去时一头乌发,到家黄皮包骨和尚头。“河董”发的那只大碗,一直保存了几十年,是一个表记。有人问起,他就说,当年我曾是条汉子,我挑过黄河!爷爷也当众说过:“老二是条硬汉,上过真正的‘遛马台’,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
我爸损了眼睛之后,一直是硬着头皮,养活自己,拉扶六个儿女。拉田,踩车,推磨,舂碓,这些只要不偷懒的瞎子都能做的生活,就不用说;他还能罱泥,能栽秧,还能薅草,凭着手感分出秧苗与稗草,秧田里摸得干干净净。他是个能瞎子!
居家过日子,他当锅,拄着拐棍到河边拎水;他拿把菜刀,在手掌上切慈姑、萝卜,厚薄均匀。闲来搓绳打草鞋。春秋的蒲鞋,夏天的“扬州板子”,冬天的毛窝子。用草和布条夹着鸡鸭毛打成的蒲鞋,能把脚焐得暖和和的;还有一双高筒的毛窝子,专给雨雪天出门的穿,谁呀,妈妈!我爸真是个有心的巧瞎子!
最巧的是,他能写信。纸折了格子,摸着挨个儿写。写成了让送给猪红子,看有没有错字。猪红子说:“我也是写过仿格的,写过粉牌的,我就写不到他这么好。”寄到大姨娘家,请代写书信的先生看,怎么也不信是盲人的手笔。我在上海帮工的人家,都是些有文化的,看到了都说:要是在上海,我请他做事!
老爸,真了不起!
老爸从不冷落自己,更不冷落儿女家人。
他会唱,拉犁,车水,舂碓,推磨,这些场合,断少不了他的声音。更让人佩服的是,他小手指一勾,塞在嘴里,立即有鸟鸣雀语,狗吠猫咪,有《五更鼓儿咚》,有《义勇军进行曲》,有锣鼓点子,有胡琴小唱。新四军的小战士,溜空,就请他“吹”,跟他学。
晚饭过后,夏秋季星月下坐着;冬春季床上拥着,一家人听我爸说故事,《东周列国》《隋唐演义》《洪武英烈》,还有《水浒》《三国》;最有趣的是猜谜语。猜了一个又一个,这些谜语,有些是传下来的,有的却是我爸现编的,有些,我还记得真真切切。
有一个是:
在娘家,青枝绿叶;
到婆家,面黄肌瘦。
不提它,倒也罢了;
提起它,眼泪千双!
叫我们猜一个用物。
这是撑船用的竹篙子。我们水荡子决不能少的。我们都说这个谜语真像;爷爷说,老二是在叹自己的命,说出谜语来,都是悲悲切切的。
有一晚上,外公来玩。
外公来,我们听得懂他的脚步,知道他敲门的声音,却故意问他:“夜半更深,来者何人,所为何事?”
外公答:“来者无别,借袋旱烟。”
妈妈说:“你呀,有烟连三袋,没烟翻口袋。平日约住一点,省得晚上跑远路,要是跌到哪块,碰到哪块,不值得!”
我爸听了,忙说:“啊呀,你呀,你说的什么话呀。不晓得吃烟人的甘苦,更不晓得外公的难处。他哪天有过快活烟吃过?再说,这么晚来,哪是专门为一袋烟哪,一个人躬在官棚里,心慌,摸得来,几个活跳的鲜鱼,在眼面前绕着,活活眼目,散散心啊。”
老爸马上把烟袋摸出来,装好,连火刀火石一块递给外公,笑着说:“既来之,则安之。请床边子坐坐,慢慢地过个瘾吧。”
一袋烟抽过,老爸说:“若能猜对一个谜语,我再为你装一袋!”
外公说:“你拿我开心了,我是个‘拙’脑子。不过,但说无妨。”
我爸就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来:
青枝绿叶似芭蕉,
绳捆索绑实难熬。
问它千刀万剐罪,
死后阴魂动火烧!
说道:“你就打它一物吧。”
外公实在猜不出,我爸就问我们,我们也猜不准,爷爷却在一边对外公说:“亲家啊,你跟它也有几十年的交情了,晚上从东头摸到西头来,也是为的它呀!”
外公哈哈大笑,又细细地理一遍,才说:“还是亲家心巧!”我们也都拍手说:“爷爷有本事!外公大笨蛋!”
我爸忙说:“不要瞎说。外公哪是猜不出,是逗你玩的!你若是猜得出,他就肯定先猜到。”
外公离开这个玲珑百巧的二女婿,离开我们这几个会说会笑的外孙女儿已经十多年了,我们至今还记得这些笑声。如今,爷爷也走了,我倒想起来,我爸的这点机灵,当然是爷爷奶奶的传授,更恐怕是爷爷的传授。奶奶去后,一窝肉老鼠似的姊妹四个,全都拥在爷爷的怀里呀。他一个人,一个男人,多不容易!难怪他,平日少言语,而做事多智慧。人的心机,是练出来的,更是责任逼出来的!
我总是觉得,我爸的身上,爷爷的影子应该最重,舍不得他!
我爸是个能人,爷爷是看得起他的;而我们这几个儿女更知道他是个有见识的瞎子。他曾不止一次地跟我们说过,毛主席住在北京城,他在天安门上发话,告诉天下人,中国人民从此站立起来了。这个站立起来,不只是一个个站直了腰杆,而是说不再受日本人欺负,不再受美国人欺负,哪一个洋人也不敢来欺负。中山先生当年说过联合世界上一切平等待我之民族共同奋斗,要实现世界大同,如今大同就快实现了。你看抗美援朝,打败了美帝野心狼,野心狼都打败了,我们更能站直了腰!底下就是搞生产,怎么搞法,土改,耕者有其田。中山先生就说过‘耕者有其田’,但是没有实现,共产党在我们这里两次土改,我们这些赵如九的佃户才有了自己的二亩半田,不交租了,自种自收,粮饭缸顿在自己家里了;互助,合作,《生产政策十大条》,《农业发展纲要四十条》,都是在找路子,不断摸索呢!这就看各地了,干部能干,干部肯干,干部不吃私,那里就好些;你看邓家那边就比我们这边好些,我们后厦就比前庄好些。我们后厦要是大家心齐一些,我们就能暖衣饱食了。再来,就是像苏联,集体农庄,机械化,电气化,真正楼上楼下电灯电话,过幸福的日子了。你们有的人,就能够到北京看天安门,看毛主席。我虽说是看不到了,但是我相信,我家的下一代,肯定有人能看到。一条电线,千里万里之外的声音能真真地传过来;也是一条电线,千里万里之外的人样子,也肯定能够清清楚楚地传过来,你就在家里看你在上海的大姨娘,姨兄姨姐,什么时候想看,就什么时候看。
我们插嘴,“要是想看天安门呢?”
他说,“你就看哪,电线一拉,你就看到了,就在家里看。”
他这么一说,我们就有人做梦看到了天安门,看到毛主席,毛主席从像上走下来,还摸了我们的头,喊“小鬼!”跟那些大新四军一样。
我们就奇怪,我爸怎么就这么知道呢。爷爷说:你爸心定,他眼睛不明心里明,他听到一点,就记住。前后庄上放电影,你们出去看,他就在家里侧耳听声。要说他,比你们入神。凡是他没有听过的,他就嘴里重复。他想,不想过去;说是想过去,没意思,想了没用;朝前想,常想日后的人,日后的日子心明眼亮。
爷爷认定他的老二是个明白人,他的儿女也会因此而明白。但是,他从不跟外人说。日子是一天天过的,心想的一切,也得慢慢去验证。过日子过日子,过去的就过去,不要老是折磨自己,要想想日后,给自己撑腰杆子。人生一世,是步步朝前走。如同百草排芽,一春又一春!
我想,爷爷正是这么过来的,现在,也还是这么过着。我们的太太呢,她经历了更多的艰难,她也是这么过来的。有一个世代相传的念头,日子就如河里的水,总是向东流,流过去,归大海!人也是一天天地过,哪一天过不动了,就爽快些,走;反正后人不断,流不断!
现在,爷爷走了,我们还在,那条路还在,再曲,再弯,还是走!我们从老爸身上看到爷爷,从爷爷身上看到太太,我们也会让后辈人在我们的身上看到曾有的承传,一种坚强地走下去的信心与信念。
对于一个老人来说,儿子的为人,更要看在长辈后事上的孝心,看不到,却可以预见。几十年朝暮,一辈子父子,件件桩桩,早就心里有数了!但是,爷爷临走留下的话,还是让我爸记住了:“没详意!”
爷爷是说他临终这个场面。
他走的那天早上,他斜躺在我老爸的怀里,丢下的,就是这一句。
是的,正是我爸,为爷爷送终。

老爸自归□明者自明
爷爷三年之丧,我们守礼如仪,老爸指点呢。
两年过去,又是正月十三,又是灯节。
这一天,白天,我去给干妈拜年。
今年这个年,不寻常。我们都明白,去年受14号强台风袭击,遭了大灾。要把灾后的损失补回来,开年就得抓紧。相约,正月初一上半天,大家拜个年,歇一歇。丢了中饭碗,趁着热和劲,拉秧池,下肥料,提前把春耕生产热潮掀起来。大家都照办。
凡是种田的都知道,当年是个“短三春”,一切农活都得从紧安排,就是上级不号召,不指示,我们也要趁天时的,一直忙到十二。十三,灯节,大家早点收工,“上灯圆子”,应应时节,图个吉兆。再不去拜年,这年就过去了。
以往几年,我们都是这么忙的,春耕时节,劳力紧张,我们家三人合一张犁。我,我老爸,拉;我妈,扶犁。在这个上面,我爸从来都是走前头的。他这个年龄的人,有好几个,没有第二个他;他这样的盲人,也有三个,就一个他。可惜,自打去年秋耕之后,他的两条小腿,有几处破溃,医生给了药,也不见显效,疼痛难忍。入冬之后,就不大能站了。他本来就是靠这两条腿,撑了二十多年,人家才不把他当个瞎子的,站不住身,不能舂碓,不能踩车,不能拉田,不能推磨,他靠什么过日子呢;站不稳当,当锅、摸灶,河边拎水,这些家务活,也干不来了。卫生站的一位医生说他这病很严重,就是名医,也恐怕是看不好的,口气很重,我爸也听得很真,还在嘴里重复了一遍:“名医恐怕也是看不好的。”又笑一笑说:“多谢先生费心。我自小就听说:先生治得好病,治不好命。我妈妈连医生都没有见着,半路上就咽气了;二十二年前,眼科先生也是这么说的,果然我就看不到了,我命中注定就是个瞎子!。这是实在话啊。看起来,我这个属虎的命硬啊。”
但是,医生悄悄对我说:他有一种药,兴许能帮助止疼,但是需要自己给钱。很贵,要两块钱一支。你不妨给老父亲试试,尽尽孝心。给他打了。两天后,问他,疼痛轻些没有,爸说:“西医也不是个仙丹,只怕这仙丹也太贵,我用不起!由它去吧。”他就不肯打第二针,我去问医生,医生说:“哪有这么灵验的?再说,这药实在金贵,就是想继续打,还真难找呢!”给了点敷料,洗了创口包起来,指望它自己收口。口是没有收,生活做不成了,坐着守三顿。老爸有时会长叹一声,弄得一家人都没得精神。
他是个不轻易叹气的人,只要有一点活得动的地方,他立马就神气起来。今年秋收,拉田,推磨。他都去了,有说有笑,把几个老人的情绪都带动起来了。收工回来,又吹口哨又唱小曲,高兴煞了:“难得啊,我还能自力更生!”
一定要鼓舞他的精神。我跟他说:“你不要叹气。我再找别的医生,你不要急。再说,就这么个年成,遭这么大的灾,有人‘上安庆’,我们家却没有少一顿。眼看兄弟妹妹也日渐长大了,能干活了,这日子总能慢慢朝前过,过出一番气候来。你是一家之主,你一声叹,多叫人揪心啊!”
从此,他就不再叹气。有时,自己烧点水,放点盐,坐在太阳口里洗洗晒晒。盐水洗伤口,是跟新四军后方医院的护士学的。他有耐心。他直说:“洗过了,再晒晒太阳,就疏通多了”。我们也就放点儿心了。
十三早上,我去拜年,一天的大太阳。老爸说:“你快去快回吧。”
下午漫天大雪,路封住了,会计娘子把我拦下来跟她过宿。
这十几天来,也真是累。上床就着。眼睛一睁,天都大亮了。
伸手拿了把梳子,在头上“擢”了一把,梳子断了。
我二十几年的头梳下来了,没有断过梳子,今儿是怎么啦?正发愣呢,有人来找到我,悄声对我说:“脸洗了吗?洗个脸,跟我回厦上吧,有点事,等你呢。”
我拿着半截梳子,深一脚浅一脚,套着脚印走。问他,什么事呢?他只说:“到家就知道了。”我也想不出什么事来。
通到门口已经扫出一条路来,门口的雪也已经扫净。我一惊,从头冷到脚。这事,一定是出在我们家:昨儿是灯节,对,是灯节,我又不在家,一定是出在我老爸身上;桂红子的二爹爹,就是十年前的灯节。
我想大声喊“我的亲老子!”但是,出不来一点声音。我一进屋,屋里就哭成一片,齐声喊:“大姐姐啊,亲老子没得啦!”
我不能哭了。这个局面摆着,我得赶紧理丧。
老爸系绳扣的地方,就在他的床边,伸手就可以摸到,离地一人一举手高。我兄弟就睡在他的脚头,竟然一点没有惊动。
兄弟跪在地上,埋怨自己:“睡死了!”他才十八岁,晚上吃了一饱的圆子,还不是上床就着!你也不知道他想死,你也不晓得防他。他把家里每一个地方都摸熟了,绝不会磕磕碰碰,发出响动。
妈妈走过来,说:“他是有心的,我们无心。我们哪晓得防他这一着。晚上摸的时间不短呢,身上的一条青布裤子,我们合穿的,他都脱下来洗了,塞在锅洞子里。洗衣服能没有声音?我们就没有听到!”
三妹从抽屉里端出一碗圆子来,说:“圆子,也是他下的,说:‘下大雪了,大老板恐怕不得回来,留着,等她家来下。你们说,留几个?’有说四个,有说五个,他说‘不依你,不依他,依我,留六个,六六大顺。’神气得很呢。”
“是的。昨天饭后,我来给二爷拜年。他正在给自己剃头。我就看着他,把头光(去声,使之发亮发光)得烁亮。还跟他开玩笑说:‘你这手艺,比正儿八经的剃头师傅还巧!’他还笑着说:‘我收你做关门弟子,想不想?’我说‘想。’他却说:‘你想,还要等我有功夫呢!’他又问我:‘你还记得你二爹爹的周年么?’‘记得,怎么不记得?就是今儿啦。灯节,什么时候也忘不掉!’他说:‘你二爹爹,也是个有心人。选的日子不错。’说这番话的,是老广叔的四儿子,昨儿饭后一直在陪我爸闲谈。
他们这些话,让我相信,他是早就想定了。我就在家,也不晓得防他。
是的,他早就想这条路了,有几回,被我们发现了,他存下来了。多年来,他一直活得自在,没依赖人供养,没有做“废人”;更没有做算命的瞎子去害人,下地狱去做“罪人”。凡是睁眼睛能做的,他都摸着做。说到底,活着,他是个有用的人,更是有面子的人。
死,他也死得着了。他并没有忌讳死,更没有怕死。他死了,子女会一时伤心,但是他不愿让后代当他是累赘。一个人,在世上,上要养老送终,下要养小成人。这是个不能打折扣的责任。爷爷,他送走了,三年之丧,每天供饭上香,也算是尽了孝心了。后代,他有儿子,儿子学了手艺,自己能立身处世了,也可以算是对上对下都有个交代了。几个姑娘,将来都是人家的人,都能干,能走自己的路。
人活着,从小家里说,起码就是为这些“首尾”有个交代。如今交代得差不多了,要想交代得再好些,他也不能够了。活,是为此而活;死,是因为再无活的理由。所以,与其成为累赘活着,不如随心死去,不再有牵挂,不再受磨难,不再给后人添负担。无事,走得轻了!
当爷爷一口一个“小伙”叫我,我爸,还有我妈,再后就是我的兄弟妹妹,在遇到大事,遇到所有需要定夺的事,都改口叫我“大老板”,这就明摆着,你在姊妹中最大,你得当这个家,他们都得听你的。现在我爸就这么走了,我明白,他是硬性把担子全推给我。我每做一事都得为这一家人,为他未尽的事宜承担全部责任。我算是明白了,人生下来都是要担责任的。屋塌下来,大个子的上去顶,责任临头,你想推也推不掉!
后死者的责任重。这是我们家的一个规矩。爷爷在弟兄中最小,三个哥哥早死,帮衬寡嫂,赡养老亲娘,就是他的责任,他尽到了。
爷爷的三个儿子,不想后来是这个样子,他早早把一个“小伙”的称呼加在我头上,让我尽早知道身上的责任,我是他一切后事的承办人!我爸,他终于悟出了爷爷的用心,用这么个办法,向我表明,他的一切后事,得由我来承担!
人并不都是那么好做的。责任来了,由不得你去考虑,你自己的一生怎么办。看清眼前身后,明白该做什么,就尽力去做。只要问自己一个问题,对得起前人的嘱托,尽到我的责任了吗?
我爷爷的丧事,我爸这么个死场,三年不到,家里两件大事,就是逼我做篇“大文章”:怎么担责,做个孝顺的后人。
而我唯一可以依凭与效法的,就是他们的在世为人。
我们都说,老人之丧,是“归天”,而后人要做的一切,正是随顺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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