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裕宁说:“开不了口”

我心里 那些连对自己灵魂 都隐藏的秘密

现在 用我的眼泪 把这些全告诉你 


小时候,我总是觉得很窒息

对我来说,与别人沟通,就像在暴雪天里张嘴说话。你张嘴,就会灌一嘴雪,再到后来下大雪的时候,你就得掂量着说不说话了。

在小学时,我没有朋友。

原因一,我讨厌竞争,我是个转学生,插到组建好的小团体中,势必要挤走某个人(女生可怕的占有欲使然),我不觉得我是个有趣的玩伴,同时,我也不想因为竞争,故意去讨他人的喜欢。

原因二 ,我讨厌成为一份关系里多余的那个,比起在群体里当一个无关紧要的人,我更想当一个必不可少的人,哪怕只有一个人如此需要我,我顽固执拗的想要一段真正的友谊,以至于当我反应过来时,我对于全班来说,都成了多余的那个。

没有朋友的定义范围很广,在我的定义里,没朋友包含了体育课上没玩伴,小组学习没学伴,被孤立,被取笑,被欺侮等一切百味杂陈的孤独(和孤独带来的后遗症)。

我还记得小学四点钟排队放学时的轻咳,这是我每天都会做的事情,为了避免开口第一句话是哑的,为了避免被爸爸妈妈察觉什么异样。

那时候,我家里简直乱成了一锅粥,在投资失败后,一天晚上,我爸妈单方面宣布了搬家,转学,砍掉课外班等一系列重大举措,办完交接转让手续后,我家经营的美容院就变成我们的新家,我爸爸和妈妈故作镇定,对外美其名曰方便经营,但实则,我们都明白,我们无家可归了。

从清晨到午夜,家里的气氛总是压抑到可怕,爸爸时常加班到深夜,他愧疚的想要弥补投资失败带来的损失,我妈妈时常绞尽脑汁,想出各种活动策划,试图让与她同龄,衣着光鲜的女人成为我们的客源。上上下下的美容师绷着一根线,生怕被裁员,没人有时间照顾我,很多个周末的中午,我就像个宇航员,苍白的漂浮在的外太空里,穿过美容院的各个包间,上上下下的走楼梯玩。

以下,是我童年的回忆。

软包地毯的楼梯,琥珀色的精油,廉价香薰,漂浮着玫瑰茄的美容茶,我穿行在晾晒的白色床单中间,只要轻轻拂过它们,便会带起金色的尘埃,这就是我的弗罗里达乐园,我时常躺在没人去的包房里睡上一下午,再晕晕乎乎的醒来,被子掉在地上,看起来就好像没人找过我一样。

我常常觉得我消失了(或者所有人都消失了),好几次,我从午睡中醒来,感觉整个美容院里只剩下了集成音响里播放的马勒和我,放声尖叫的冲动是如此之强烈,有一次不知道为什么,我真的尖叫了出声,我妈妈不惜特意跑上二楼给了我一巴掌,这一巴掌激起了我的斗志,我会不停的说话,故意说话,只为惹她生气。

我爸妈不喜欢我说话,反而喜欢听别人说话,他们尤其喜欢听我的发小康佳讲故事,在她声情并茂的讲完三只小猪的故事后,我爸爸妈妈简直喜欢她喜欢到不行,当然,我也喜欢她,因为在她身边,我总能吃到汉堡软糖,那时,我天真的认为,她之所以能吃到糖,是因为她讨大人喜欢。后来,我才发现那不是真的,她有糖吃是因为他们家真的很有钱。当然,我吃不上糖也不是因为我嘴拙,而是我家当时真的穷。

我更希望相信这与爱无关。

人虽穷,但志气不短,我也想吃汉堡软糖,如果讨大人喜欢能吃到汉堡软糖,我愿意讨大人喜欢一万次,为此,我找康佳要了首诗,准备在奶奶的大寿上读,但到了那天,我却结巴了,窘迫之下,我竟当众哭的像死了奶奶那样。我妈勃然大怒,上台来拉扯我,(我爸爸干脆因为外出谈生意而没来)我奶奶急的直摆手,人群中有人喊道“你哄哄孩子,你哄哄她,她就下来了,阿宁,你表现得很好“,接着,不知道谁先鼓起了掌,整个场面变得像先锋电影里的片段一样,整个大厅是大红的,我妈妈的脸是紫红的,众人的手拍的虾红,我的眼睛哭的绯红。

当年,我的壮举太让人印象深刻了,慢慢的,这件事情逐渐变成了饭桌上的一件谈资,你看你们家阿宁,小时候读个古诗都读不通,如今居然去学文学去了,还是世界文学。在谐谑的目光中,我就算是当场背诵波德莱尔全集都没用。

小六毕业后,大家都升上了不同的初中,毕业照那天,有人拽了我的头发,于是我在毕业照上留下了一张愤怒到苍白的脸,那炎炎烈日下的镜头反光足以点亮我的眼,照片上的我绷紧了双唇,仿佛在拼命积攒力量,又仿佛在强忍着不哭泣。颇有种热血漫画中女主角的样子。

小升初,仿佛是从《蝇王》进入了《冰与火之歌》,明面上的排挤变成了背地里的闲话,如果我要像鲁滨逊一样列一个表的话,我猜,表应该是这样的。

小学:荆棘坐垫

初中:皮革坐垫

荆棘坐垫缺点:额外的血,无法抑制的眼泪,声嘶力竭的尖叫

皮革坐垫:久坐不透气,有点闷热

结论:我又不是豌豆公主,皮革坐垫已经够舒服了。

可是,问题在于,我很无聊。

比起小学,初中就像是过一个无人和你玩耍的漫长暑假,在那种让人激动得喘不过气的兴奋感过去后,一切都变得乏味极了,我最终还是渴望了起来(虽然我从不说出口,我得维护自己的面子)我渴望了解别人和被别人了解。

那时,是书拯救了我。最开始是轻薄的《小王子》《海底两万里》和《秘密花园》最后到,这些书变成了《基督山伯爵》《1984》和《索拉里斯星》这些被我爸爸买来充门面的书,被客人落在我家美容院里的书,从图书馆借来的书,他们为我敞开,将我带走,带走我的灵魂;远离学校,远离美容院,远离所有的一切。

令我惊奇的是,随着阅读,我开始有了一些想法,在高中的一堂语文课上,我曾经被气的浑身发抖,那篇课外阅读来自《威尼斯商人》里法庭上割肉还债的情节,老师站在讲堂上,简单的用二元对立讲评,她判安东尼奥为好人,夏洛克为坏人,而那时的我,早早地便看过了威尼斯商人,对于夏洛克,我真的恨不起来,不仅恨不起来,我还可怜他,怜悯他,我难以想象说出:”难道犹太人没有眼睛吗?难道犹太人没有五官四肢,没有知觉、没有感情、没有血性吗?"这样一句话的人是单纯意义上的坏人,他只是被人误解了,我默念道,他只是被人误解了。

我的脸憋得涨红。

高考的时候,我报了一所远在家乡千里之外的大学,并如愿的入了文学系,不忙的时候,我会在寝室接一些私活,做私人编辑,他人的才华时常让目不转睛,(也因此理解了萨利埃里的痛苦),我偶尔也动笔,有时,我想写我自己,可每当回顾自己笔下的自己,即便是六年级时写的日记,也无形之中潜藏着虚伪。因为我没有勇气说出真相,就连对着自己都无法说出口。

我做过心理咨询,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前几天,我和我的朋友聊起了我和妈妈的尖叫—寻找—挨揍游戏。

我告诉她:“我知道妈妈为什么不喜欢我,因为我就是不讨人喜欢,真的,当时担在他们身上的担子已经够沉了。我都不知道我当初干嘛要那么做,就为了惹他们生气。”

但她却说:“我不这么看。我只看见一个被忽略的孩子。一个觉得做任何能引起他人注意的事都是好事的孩子。那个孩子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根本没有人真正花时间去了解过他。父母的注视与爱,是这个孩子此生最想得到的东西。”

当时我觉得挺安慰的,但后来,我知道了她是心理医生。

我至今都没有再找过她说话。

我为真实的自己而羞耻。

我讨厌被分析,比起被了解,我更善于撒一个光鲜的谎。诚实的人是勇敢的,同时他们也是可怕的,我时常在想一个人需要多么自信才能对着人群说出自己的想法,他们如此强大,不在乎他人的目光。那打心底里的自我肯定,是我觊觎的珍宝。

一个哪里都中规中矩的人,在社会里蹑手蹑脚而行,她有一颗怪异的心,见过的人都大惊失色,慢慢的,她学会了自己收声,在无数个深夜里,她失眠,并且蜷成一团想着:

“如果我说过我爱夏洛特,

会不会有人也会站出来爱我?”

再荒谬的想法,只要说出来,也许就能得到共鸣,理解与认同,再进一步,也许能得到爱与关注,我总是这么想,有点走火入魔,思来想去,我甚至觉得唐纳德.特朗普都是人生偶像了。

用写作的方式表达自己,是我一直想尝试,却不敢尝试的事情。

写作就像一道门,我曾经无数次的摸过这扇门,摸它,但不敢敲他,像个小偷一样,偷偷的趴在门缝里面看,企图盗取一丝微暗的火,像个谋略家一样,苦心孤诣试探,和去过门后的人打听过门里有什么。我送了好多人进去,又看着好多人出来,唯独自己没有进去过,有好几次绚烂的外部世界吸引了我,让我几乎忘了这扇门的存在,又有好几次,我试着尝试,但又被自己吓得退却了。

我祈祷着一个奇迹,却不知道这个奇迹是什么样子,我在等一个助力从后面推我一把,却不知道着一把究竟该多重多轻,有时候路过门的人嘲笑我,“你看,她又不知羞耻的站在门前了”,这些话打击过我,但却也没有打击得太深,有时候,路过的人的鼓励我,“你看起来真像是命中注定要打开这扇门的人”,这些话鼓励过我,但也没让信心大增。

我在等什么呢?

现在的情景,有点像很多年前的那场诗歌朗诵,我既不愿意下台,也不愿意开口说话。包括现在,写下这些文字的这一秒,我也充满了恐惧,于是,我理顺它们的来源,写下这段话。

我总是觉得窒息,包括在写这篇自白的时候。

沉默对我来说是很自然的事情,比表达要简单很多,但沉默只是——恐惧和习惯,恐惧无法被爱,恐惧被注视,(同时也恐惧被忽视),恐惧付出真心后得到的只是轻蔑的一笑,否定的摇头,我不能躲起来,我超想躲起来,但我不能躲起来。

在年末,我决定写点什么,没有伪饰,没有假装,只有我,对我来说这很困难,但实际上,对别人来说,这只是个故事。

抱歉,为了这个不那么引人入胜的故事。

现在,我又一次试图接近这扇门了,我推了一下,真的,我推了,也许门没感觉到,但我感觉到了,门后面有什么呢?我一边准备着撤退,一边期待着看着这扇门。

同时,我在思考着这个问题。

所以,这扇门,是否有一点松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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