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次乘车经历
顾 冰
1990年年初五,在徐州和岳父母过完春节,和爱人带着女儿回常州。
徐州往上海方向的火车,大多是过路车,没有座位,为了有座位,找了干休所王师长在铁路工作的儿子,买了连云港到上海的慢车,尽管近千里的路程,要开十多个小时,但有座位,也就不怕了。
检票的时间到了,进站口门关得死死的。从窗户往站台上看,我们要乘的车就停在站台上。
顿时,人群开始骚动起来,人们像发了疯一样往检票口涌动。瞬间,我们头顶行李包,双脚腾空,不由自主地随着人流被冲到了检票口。
玻璃窗早被人砸破,我们翻过窗户,进入站内,到火车停靠的站台,要经过天桥,我正往上爬着,后面的人猛地压来,我站立不住,身体向前扑去,小腿面磕在台阶上,我顾不得察看腿伤,爬起来不顾一切地向前奔。
来到站台上,火车车门锁着,车上已挤满了人。好不容易找到那节车厢,但车窗都紧闭着,这可怎么上去呢?这时,我真想变成一只蚊子,找个缝钻进去。
我敲了几个窗子,满脸堆笑,说了许多好话,可就是没人理睬。忽然,我看见一个车窗打开了,车上一人呼喊站台售货车服务员,要买矿泉水。我急忙跑过去,从包里取出水壶递给她,“小妹子,喝我的吧!刚沏的红茶。”接着,我把女儿、爱人逐个从背后抱起,从窗户里塞了进去。
发车的铃声响了,但我突然感到双腿发麻,支撑不住,行将摔倒。这时,不知是谁,从身后将我托起,爱人同时拽住我胳膊往上拉,经过艰难的僵持,最终拖了进去。
车开动了,从人缝中一寸一寸挤着找到座位,但三个位置的座位,坐着四个人,二对男女青年,二排座位之间,过道上,也都站满了人。我拿出车票,请他们让位,但得到的回答,却是“你座位票多出钱了吗?”‘没有。”‘既然没多出钱,为什么你能坐,我不能坐?’我很是气愤,本想说道说道,又一想,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出门在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决计自认倒霉,不跟他理论,而且庆幸,谢天谢地,能上得车来,就算万幸了。
站在我身边有一对中年夫妇,戴着深度近视眼镜,在常州一中学当教师,到徐州女儿家过年后返程,占着他们座位的人也不肯让座,但他俩不像我如此软弱,声称,如不起来,找列车长,找乘警。
他们占位的是一位典型北方壮汉,光头,脖子上挂着小指粗的项链,胸口露出乌龙纹身。他说,你去找啊!可是,列车长,乘警在哪呀,怎么找?车厢里,连半步也挪动不了。
教师夫妇仍不罢休,从传统道德,到社会主义精神文明,据理力争,壮汉脱下上衣,肩膀上趴着一道足有半尺长的疤痕,一拍桌子,一瞪眼珠,吼道,老子就是不让,怎么的?我今天不但要坐你的座位,下了车,我还要跟你家去,住你家。教师丈夫转而改口说,没事的,没事的,你坐,你坐,我们站讲台站惯了。此后,教师夫妇癟嗦嗦再没敢吭声,可怜夫妇俩身体单薄,如风中枯苇,要不是车厢里的人,像蜡烛一样密密匝匝紧紧插着,真会随时歪倒。
苍黄的田野上,火车像一头老牛,不慌不忙地吭哧吭哧向前挪着,车内,人声嘈杂,空气混浊,虽是隆冬,却如蒸笼一般闷热,人们前胸贴后背,僵硬地挺着,有时,火车突然减速,人墙又像一排排竹篱似地哗然倾倒,这一路要十多个小时呀,我真怕吃不消,不等到常州,人就散了架。
这时,我座位上的一位姑娘,冷不丁站起来,倏地,随着哇的一声,只觉得一股热流像飞瀑一样向我喷来,我欲躺闪,可又无处可遁。很快,我闹清了。我脸上,身上吐满了她的胃容物,那一坨坨粘乎乎的东西,从我发尖上滴下来,流进了眼里,嘴里,最后,又灌进了衣领里,春节,兴许动物蛋白摄入多,那腥臭气味分外浓烈,呛得人条件反射,也直想呕吐。不等她开口,我连声说,不要紧,没关系,你不是有意的,而且无处可吐。因为,我想,让她洗脏衣裳,没法洗,让她道歉,不顶用,与其闹得面红耳赤,不如退让三分,息事宁人。于是,我又从衣兜里掏出女儿吃的晕海宁,说,姑娘,我带了晕车药,你需不需要?
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姑娘将大概是她的男友,狠狠地从座位上揪起,并嗔道:不要脸!
我赶忙说谢谢,也不推辞,坐下了。这时候,我才感到刚才在天桥上磕着的小腿,钻心般疼痛,撩起裤管一看,腿面上蹭掉了至少有五公分见方的皮,血渗过衬裤,把毛裤也洇湿了。
教师夫妇甚是感慨,嗫嚅道:你看人家。
壮汉嘿嘿一笑,要不,我也吐你一身?
车到常州,我和教师夫妇一同出站。壮汉自然没有下车,也没跟他们家去,我故意问道,那人真要去你家,咋办?教师丈夫一脸冲天豪气,他敢?我不捶扁他!我甚觉好笑,这类知识分子,就是嘴硬骨头酥,打肿脸充胖子,死要面子活受罪。不过,我很为他们感到不平,我想,他俩肯定要把那壮汉骂得狗不吃屎,一吐恶气,这样的恶棍,无赖,出门让车撞死。谁知,他说,不好这么咒人家的,这不奇怪,你看,我们社会不还存在腐败现象么,这贪腐和霸座,形式不同,实质是一样的,就是用不正当手段,获取不应该获取的。我不怪他,要怪就怪我们国家太落后了,这落后,既包含物质的贫穷,也包含精神的衰败,现在,我们正在急起直追,乘火车是享乐而不是受罪的日子不远了,但这二样一样也不能拉下,不然,今天没座位要抢座位,将来都有座位了又要占人家好座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