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他十岁,她十三。
他是街头馒头店的伙计,她是街里最大店门的首饰店老板的闺女。
他和她相识,是在老街旁的那条又弯又长的相思河那。她用猪苓反复揉搓着那头垂至腰间的青丝,他则是趴在草垛中用眼角微微的偷瞄着。午后微雨过的阳光懒洋洋洒在水面,姑娘掬水溅起的水花,就这样深深刻在了少年的心里,揉碎在桃花初开的那个季节。
从此,他便留意了她。人家来买馒头,三文钱给两,她来买就给三。邻家的王婶笑话他,他也只是羞涩的红了脸,转身回店里帮忙了。
女孩似也是懂了男孩这样的表达方式,二人渐渐熟络起来。女孩家管的严,只能一周出来一次,他们就约在相思河那。男孩会和女孩谈起街上的趣事,也会偷偷从店里带几个自己做的小糕点,然后就是看着女孩恬静的笑容。他没读过书,所以不会说出蒹葭苍苍,桃之夭夭的话,但他知道只要看着她的笑,似乎什么风雨也挡不住阳光。
她读过一点书,但父亲坚信女子无才便是德,故而也只是略明事理。她和他说她喜欢吃豆腐,因为不知在哪看到豆腐西施,那岂不是吃豆腐能成西施?
他不知道西施是谁,不过肯定是没有她来的妙目婉转,发鬓如云。桃花开了,他就去摘花做一顶小花环,套在女孩的皓腕。有时,他也去小河中捉鱼,而女孩就站在水刚好没过脚脖子的地上,捋起散落在额头的秀发,眉角偷看少年矫健的身姿,而时间,就如同她掬的那把水,悄悄的从指缝中流去。春去秋来,桃花也开去了不知多少回,她终是到了出嫁的年龄。
他会唱山歌,便偷偷在女孩的过路上唱道:阿妹你莫忘,哥把船儿荡。载着可人儿,追那白凤凰。你若要月牙尖,阿哥便上九天阕。手把桃花扇,河畔相思柳。你我若是同心结,莫道人间不如仙。女孩笑了,很甜,他们醉倒在桃树下,那年的桃花,开的很盛。他们约定了,七月七,莫相负。
但是七月七那天,少年没见到女孩。他像是被泼了冷水,回去的路上便听见了王婶和几个老婆子碎着嘴皮:“李家那个闺女快双十了吧,昨日那掌柜催着她去见刘家那个小少爷哩,听说那妙儿长的真是一副妙人儿,可惜就是不知哪根筋不对,要死要活的就是不去,还砸了许多瓷器墨宝,气的她那刻薄的娘把她关了不许出去见人。”
他听完,默默的退了出去。他没啥本事,她过来只能和他一起受苦。那天夜里,她偷跑出来和他见面,他不知道说什么,只是聊了几句,女孩得不到她想要的承诺。而他,去意已决。过了几天,街坊就传出了馒头店那个勤劳能干的小伙子离开了,她听到这个消息时,眼一黑便是倒在了地上。
又是几天过去,街里传出了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李家闺女终是嫁了出去,李家那婆娘手里捏着几个金元宝,笑的合不拢嘴,那花嫁中的人,却是在默默的流着泪。她想起了昨日她娘和她说的话:“那穷小子回老家了,他是配不上你的,你若是嫁了,兴许还能资助他些许银两。”她又想起了最后一次他们的见面,他笑的很勉强,似乎已经知道了结局,他说:你别置气,我们还是能见面的。
那个爱笑的她似乎不在了,拜堂,成亲,洞房,她就像个木偶,被一根无形的线提着,机械的重复着。
过了有两三年,她那短命的丈夫在新婚夜都未曾同房,咳嗽了近一个月去了。那家人骂她克夫,便把她遣回娘家去了。而街头的那个馒头店关了门,换了一家豆腐坊,白白嫩嫩的豆腐码得齐整,就放在铺头,买回去吃的街坊都说这豆腐不似凡物,在水中煮着也不会碎,入了口一下就化了。只是不知道为何豆腐上会刻一朵桃花,也没人看见这个坊主是谁,只知道卖的是个六七岁出头,编着一个麻花辫,系着碎花头布的小姑娘,勤快得很,就是不会说话,大家就都喊她哑娘。
豆腐坊还有个奇怪的做法,就是每天都会剩下一板豆腐不卖,放在对街的相思河旁,第二天早豆腐就不见了。
有好事者想去偷偷蹲那河旁,却都被王婶集结了几个大娘给赶走了,边赶还边骂着:破落户,不想着去找事做却来嚼人口舌。
豆腐坊开了又十年,哑娘出落成了一个水灵灵的大姑娘,豆腐坊的坊主拿出了卖豆腐得的几十两银子,风风光光把她嫁了出去,在登上轿头的时候,哑娘哭了,哭的妆也花了,那只迈出去的脚似要收了回来,那个神秘的坊主终于出来了,他默默地抚摸着哑娘的头,轻轻的说了句话:去吧,记得回来看看。没事,终究是要走的。大家也认出了这个坊主,便是那个馒头店的小伙计,只是现在的他,发鬓白了些许,神色满是沧桑,笑容里藏不住的是落寞。
她,和他,没有见面。豆腐坊还是照常开,只是卖的少了,河畔的那份却是依旧放着。
他卖了十年,又十年,哑娘时常回来陪他说话,但毕竟是成了家的人,操持的多了,疲惫的神态也是掩盖不住。他看出来了,笑着和她说:没事就别回来了,那忙,我这自己周转的开。不过若是受了什么委屈,那就回来吧,我养你。哑娘差点没忍住眼泪,她没敢和他说,其实她过的一点也不好,那家人只是贪她的嫁妆,对她时有打骂,却是不敢让他担着心。
这一年,桃花开的少,他正寻思着要不要去浇些花肥,出门就听见了一个噩耗:哑娘死了。说是被打的狠了,受不住,便投了河。
他心中如刺喉中如梗,眼前一花,似乎又看到了那个个头小小,扎着麻花辫,系着碎花布的小姑娘。那布满青筋的手掌紧紧握住了一个豆腐,临近了桌子却又轻轻地放下,只是长叹了一口气。他知道她活得不快活,怪的是自己没察觉出她的心。
第二天王婶再去买时,店门已经关了。
她长长出了一口气,眼角微微溢出的些许泪花,模糊处似乎又看到哑娘半蹲在地上发呆的样子。这是个好孩子,可惜跟错了人。
这天的午后阳光稀疏,开的不多的桃花尽数落在了小径,河畔处站着她和他。他说:你怎知道的?
她半望着远处,不说话,心里如明镜一般。怎么不知?从第一天知道这开了豆腐铺子便知道了,只是知道归知道,见或不见又是另一回事了。
他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对我还是有着怨。我也怨,怨自己不作为,怨自己的怕。但是我现在决定不再后悔了。
她就是看着他,慢慢的解开发带,缓缓的说:我知道。这些年,累的是我的身,苦的却是你的心。从那天吃了你做的豆腐,我就不怨了。你想去做就去吧,不用顾及我罢。
他突然笑了,握住了她的手,说:就让我给你捋次头吧。
她顺从地坐在小时候并肩而坐的青石上,就让他的手抚过那三千青丝,郎心妾已知,可妾心怎如意?
他边梳着头,边说给她听:这桃树你当年最是喜欢,天天绕着转。花开便是春,花落成桃实。便是下雨也要来看看。说着什么人面桃花相映红,我没读过书,不知道是什么,不过看着你笑的那么开心心里就很踏实。
她喉头哽住,很想大声说:天地为媒花为礼,便在此地做个夫妻。可是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他又说着:当时我最爱看的就是你在这河边洗着头发。当时我就想,你这头发这么长,会不会垂到那传说中的龙宫?你别怪我俗气,那时知道了你要嫁人,我心就如同死了一般,浑浑噩噩不知道做什么,就拿着原本想给你提亲的些许银两出了门,回来才知道晚了。那孩子我是在一个破庙前捡到的,灰着脸,头发却亮的很,看的可怜,便捡来做个伴。现在也后悔让她嫁出去了,当个妹子多好?罢了,我也要去放肆一回,若有来生,就让你我相识在桃树罢。
说罢,他放下了那头秀发,却是手中偷藏了几根白发。他不再回头看去,怕自己走不动,而她,三千弱水已然落入相思河。
几天后,一件大事就传开了。说的是那豆腐坊的坊主去了哑娘的夫家,把几个作恶的剜了心,官府来捉他也不逃,只是坐在哑娘的墓前,默默的喝着酒。
又一件事在街上传着:李家闺女李妙儿,剃去了那三千烦恼,出家当尼姑了,法号:桃花居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