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宫落日记

我能想象到,故宫的落日该是独具一格的。它不是寻常天地间那般,落了便落了。它要沉在三大殿的檐角间,要浸在汉白玉栏杆的阴影里,要带着六百年的光阴,慢慢、慢慢地往下坠。
前些日子,特意赶在闭馆前半小时进了宫。穿过太和门时,风里已经带了凉意。三大殿前广场的游人所剩无几,空荡荡的,只有几盏宫灯在廊柱间初燃,影子的长脚,便被夕阳拉得老长。我找了处石阶坐下,正对着太和殿的鎏金宝顶——落日的光正正地斜射在顶上,那层薄薄的金箔仿佛骤然苏醒,熔金似的釉质,在檐角缓缓流淌。起初是暖黄的,慢慢染了橘红,再后来,殿宇的飞檐、阶前的铜狮,都被镀上了一层温柔的红,连空气里都浮着淡淡的暖意,却又掺着点说不出的怅然。
就那么看着太阳一点点往下沉,从太和殿的檐角,落到中和殿的屋脊,再到保和殿的鸱吻旁。天光渐渐暗下来,远处忽然传来“呱呱”的啼叫——一群乌鸦不知从何处归来,绕着殿宇的檐角盘桓不休。黑色的翅影掠过红色的宫墙,宛如一滴宿墨,滴落在漫无边际的朱砂笺上,洇开一片历史的苍茫。它们停在殿顶的兽脊上,挤挤挨挨的,叫声不吵,却带着股绵长的眷恋,像是在同这沉下去的夕阳作别,也像是在同这六百年的宫殿夜话。
我忽然懂了为什么说故宫的落日有宿命感。这太阳,落了又升,升了又落。六百年里,它照过明朝的朝会,照过清朝的宴席,照过八国联军的肆虐,也照过如今游人如织的脚步。那些曾经在这宫殿里来去的人,无论是帝王将相,还是宫女太监,都早已成了史书里几笔淡淡的墨痕。可这落日,还是照样沉在三大殿的檐角,这乌鸦,还是照样眷恋地绕着宫墙飞。我们不过是这殿宇前的过客,像一粒尘埃,被落日的光裹着,短暂地融进这六百年的时光里。
等工作人员开始清场时,落日已经沉得只剩一点余晖,宫墙的红渐渐暗下去,变成沉郁的赭色,乌鸦也扑棱着翅膀,没入远处的暮霭了。我站起身,暮色已深,殿宇的轮廓在青霭中渐渐模糊,心里却豁然得静。原来故宫的落日,从不是教人伤感的,它是要让我们在这沉下去的光里,看见时光的流转,看见宿命的温柔——再辉煌的殿宇,再长久的时光,都抵不过日升月落的循环,可也正是这循环里的每一次落日,让那些逝去的岁月,都有了温度,有了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