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春,春天的故乡》
当白桦林梢悬着最后一粒冰晶时,林海腹地便有了秘而不宣的悸动。我在小兴安岭褶皱深处行走,风掠过千年红松的鳞甲,发出远古编钟般浑厚的回响。达子香深褐色的枝条上,米粒大的花苞正在结痂的冻土里酝酿一场暴动。
冰河裂帛声惊破长夜。晨光斜切进森林,将积雪切割成深浅不一的蓝。那些蛰伏在腐殖土中的生命,正以根须为弦,在冻土深处弹奏春之序曲。红松的针叶抖落最后一片雪霰,墨绿在松脂香气中层层晕染,仿佛有人往水墨里滴了琥珀。
在兴安林场的瞭望塔顶,我遇见守塔三十年的老杨。他粗糙的掌心纹路里嵌着松香,指节弯曲如遒劲的树根。“看那达子香,他指向岩壁间星星点点的绛紫,它们才是春天的报幕员。”果然,不过三日光景,那些倔强的灌木便炸开满枝火焰,花瓣薄如蝶翼,却能在零下五度的寒风里猎猎燃烧。
山阴处残雪未消,冰凌花已顶破冰壳。这些黄金锻造的小太阳,把积雪融化成晶莹的冠冕。它们总是选择最冷的角落绽放,像遗落人间的星辰碎片,用璀璨抵抗荒寒。我俯身细看,发现每片花瓣都裹着冰晶织就的蕾丝——这是春天与冬天博弈的勋章。
红松林深处传来啄木鸟的叩击,节奏比惊蛰雷更早唤醒沉睡的树液。近三十米高的乔木体内,松脂正沿着垂直的脉络攀升。树皮裂缝渗出的琥珀色汁液,在阳光下凝成时间的舍利。风过时,整片林海翻涌松涛,年轮里封存的世纪在共振中苏醒。
汤旺河撕开冰面,携带冰排轰然东去。蓝冰碰撞出珐琅般的脆响,河水裹挟着松针与云影,在石英岩河床上书写狂草。对岸的白桦林褪去冬装,枝干上的眼睛渐次睁开,树皮卷曲成泛黄的信笺,等待山雀衔来新绿。
在五营国家森林公园,我循着熊迹深入原始林。倒木横陈处,云芝叠成佛手,苔藓在朽木上刺绣翡翠。忽然瞥见雪窝里探出几簇嫩黄——顶冰花竟在残雪与腐叶间绽放,细茎透明如琉璃管,托起六角形的灯盏。这些林间隐士,用花朵丈量融雪的速度。
库尔滨河畔,渔人凿开半尺厚的冰层。银鳞跃出水面刹那,带起一串钻石般的水珠。对岸达子香开成紫霞,倒影在冰河里晕染,恍若打翻的颜料在宣纸上漫漶。渔人将柳根鱼穿在树枝上,松明火舔舐鱼身的滋滋声里,飘出整个北疆最早的春讯。
归途遇见古老运材道旁的老树桩,断面镌刻着九十九道年轮。最外缘那圈格外致密,是去岁极寒的印记。然而树桩边缘已萌出鹅黄的新枝,嫩芽排列成梵文般的密码。死亡与新生在此处接壤,年轮中心渗出的松脂,在夕照中凝成永恒的泪滴。
暮色将林海染成靛蓝时,山那边飘来湿润的雾。这是鄂伦春人口中的“树胡子”,是万千树木共同的呼吸。雾气漫过红松林冠,在达子香丛中织网,最后停驻在我的睫毛上,凝成春天最初的水滴。此刻我忽然懂得,伊春的春天不是季节的过客,而是深植在这片黑土地里的永恒基因。
下山时老杨送我一支红松幼苗,根系裹着红松故乡的土。“把它种在你来的地方,”他说,“真正的春天永远留在北纬49度的年轮里。”幼苗在掌心跳动,如同握住了一整个正在苏醒的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