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每当嬉笑，往往深情。
听说，修伯年轻时是我们乡远近有名的美男子，也是大家公认的能人。
我记事时，他大概30多岁，还能比较明显的看出“美”来。脸略略有点长，长得恰到好处；一对剑眉，眉毛浓密；双眼皮，眼睛不大不小，颇有神采；鼻梁挺，嘴唇薄，脸部线条分明，轮廓立体。再加上身形瘦削挺拔，走路步伐稳健，说话斩钉截铁不容置疑，有那么点风度翩翩的意思。
至于“能”，倒是没怎么感觉到。那时的他，和周围人一样，干着粗活，抽着劣烟，喝着浓茶，扯着闲谈。
那时，我们两家住一个大屋子的两侧，离得很近。
每隔几个月半年，最多一年，他家总会来两个奇怪的客人，一对夫妻，男的瘫痪了，坐在椅子上不能动，女的整天沉着脸进进出出。一来，就得住上半个月二十天才走，然后过几个月半年，又来了。
年少如我，都看出些不寻常的端倪来。
这俩人，说是亲戚朋友吧，每次来，不管是客人还是主人，都不见欢喜之色；如果说是陌生人、仇家冤家，也不可能老这么上别人家来住啊。总之有些奇怪。
一来二去，在大人神神秘秘的谈话中，我侧着耳朵听，总算隐约听出点名堂来。大概是修伯年轻时开大货车，出过一次大事故，把一对骑单车的父子撞到了河里，老父亲当场没了，儿子成了残废。修伯把车子卖了，把家里所有的存款拿出来，找亲戚朋友东拼西凑，也不够赔的。于是，这儿子儿媳时不时来住上一阵，修伯好吃好喝伺候着，再东拼西凑拿些钱出来，低声下气把他们打发走了。但这钱始终不够，所以就时不时演上这么一出。
原来修伯早早学会了开大货车，帮别人跑了几年后，自己买了一辆大货车拉货，刚有点起色，就出了这么摊子事，发家致富之路就此嘎然而止。但他好歹有门当时不常见的技术，也算走南闯北过，见识谈吐自然与大家不同，他自己言语间也有见过大世面的笃定。这“能”，大概源自于此。
只是当时他已“没落”了，日子捉襟见肘，贫贱夫妻百事哀，夫妻俩也时不时为了钱的事情拌嘴吵架，有时还大打出手。亲戚朋友都被他借了多次，有借无还，自然也能躲则避。
日子是落魄了些，但修伯那股子精气神还在，他总觉得假以时日，自己还能东山再起。
此后，他种过板栗树，种过桂花树，种过橘子树；养过黑山羊，养过小香猪，养过大白鹅……印象中，他隔三差五冒出个新主意，刚开始总是踌躇满志，大有撸起袖子大干一场之势；过不了多久又总是半途而废，静悄悄偃旗息鼓。
期间，村子里不少人进城打工，但他从没去过。他说，打工，拿死工资，不过是糊口而已，怎么翻得了身，必须得弄点“项目”，搞点“大事”，才能赚到钱。
就这么扑腾着，十几年眨眼过去了，这“身”到底还是没翻过来，他自己渐渐意兴阑珊，借他钱的亲戚朋友也都慢慢明白，这钱肯定是还不上了，死心吧。
就在大家都觉得修伯这辈子也就这样了的时候，他突然来了个大逆转。
修伯五十多岁时，远近村里兴起了买地下六合彩，俗称“买码”。这股风潮，修伯自然也没落下。他买码，并不瞎跟风，而是自己戴上眼镜，拿出秘籍册子，各种推演计算，每次都会得出一个确信无疑的特码，且只买这一个。
奈何人算不如天算，这精准推算出来的特码，一个都没中过，他在庄家那欠的码账，慢慢积累下来，也有小一两万块了。
一天，修伯再次推算出一个特码，这次，他心一横，先买了5000块码，再去街上买了瓶农药，扬言如果没中就直接喝了，一了百了。大概这股子狠劲打动了老天爷，居然给他中了特码，二十多万一下就到手了。
这下，修伯抖起来了。
他立刻进了城，买了套西装，一个公文包，一部当时最时髦的摩托罗拉翻盖手机，一双蹭亮蹭亮的皮鞋。返乡后，他挨家挨户把十几年前借的钱一一还清了，还加了点利息。
那阵子，他走路的架势，用村里人的话说，那是眼睛长到了头顶啊。他时不时打电话跟码友们沟通码经，每次打完，他用力把手机翻盖往下一合，“啪”的一声响，吓得旁人一跳，这正是他想要的效果。结果也如他所愿，这手机用了没一个月，盖子就掉了。
中码的钱，花好还完旧债新债之外，还剩了好几万，老婆孩子都要他存起来备用。他把眼一瞪，说“你们懂啥？坐吃山空，靠这几万块能养老吗？！还得继续买码，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有投入才有产出。”
当时，他正气盛，老婆孩子拗不过，只能由着他。
此后，他全情投入买码事业，夜以继日、没日没夜、不眠不休地计算，与码友激烈沟通讨论，四处充当专家顾问，日子过得好不热闹。
只是，此后，他再也没中过特码。
一晚，他正戴着眼镜伏案算码，突然脑中风昏迷，紧急送医院抢救，做开颅手术。办住院手续时，家人才发现他之前赢的码钱，已经输得七七八八，不够交住院押金了。没办法，老婆孩子又四处求救，东拼西借，把住院费给交上。
修伯在医院躺了十几天，命是救回来了。刚开始好像一切如常，只是说话没那么铿锵有力了；后来大家渐渐发现他有点不对劲，走路摇摇摆摆，说话哆哆嗦嗦；再后来，他走路走着走着就摔倒了，自己都不知道咋回事，渐渐不认得人，不记得回家的路；再后来，他好像彻底退回到孩童状态，一天到晚喊饿，吃了又吃，不知饱足，然后，就是各种随地大小便……
这么拖上两三年，终于撒手走了。
村里人说，修伯一世精明，就是因为算码，把脑子给算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