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老头苏老太太从苏镇去县城养老十多年了，苏老头一辈子生了三个儿三个女，大儿子三儿子和最小的女儿都住在县城，苏镇还住着二儿子和大女儿、二女儿。

今天苏老头死了，八十六岁的高龄，是喜丧。

大儿子德胜在几个月前，苏老头刚住进医院的时候，就开始为今天的发丧做着准备了，一是为了冲一冲，二也是为了真到了这天不会太慌乱。

苏老太作为未亡人，坐在堂屋，等着吊孝的人来了寒暄安慰，八十三岁的小老太太，精瘦体面，耳不聋眼不花，花白的头发，笼在耳后，一丝不乱，腰杆挺直的坐着，感觉是个精神矍铄的老太太，只是气管里有些积痰，喘气时发出呴嘞呴嘞的声响。

灵棚扎在了二儿子联胜家的门前，二儿媳妇兰花进进出出的看着往来吊孝的人，肥壮的身躯，来回走动着，带着一阵风。兰花瞅了一眼苏老太，你渴吗？给你倒杯水啊？苏老太连忙摆摆手：我不渴，不渴。

灵棚口，祭祀的供桌上，摆着三个女儿带来的各式祭品，鸡，鱼，点心，面食，满满一桌子，鱼和鸡是生的，七月里的天气，腥味伴着渗漏的血水，招的苍蝇不舍的飞来飞去，发出嗡嗡的声音。灵棚壁上画着卧冰求鲤，戏彩娱亲，卧冰求鲤等二十四孝里的故事。苏老头的骨灰盒放在了一口大红柳木棺材里，棺材两边铺着柴草，柴草堆里或跪着，或坐着，或躺着一众的男眷和女眷，在为苏老头守灵，身上裹着孝服，头上带着孝帽，像一个一个的白无常。守灵需要守三天。

三儿媳亚男抄手坐在长条凳子上，孝服底下宽松时尚的阔腿裤耷拉在土地下，沾了一裤管的灰，她嫌弃的拍了拍，一双精干的眼睛扫了一眼身边的女眷，正好和德胜的大儿媳妇孙亚打了个对眼，笑眯着眼说：你看看，这里乔脏的是吧。孙亚笑着点了点头随声应和着说：嗯，是呀。

吊孝的人往来不绝，一来人，陪灵的众人就要纷纷跪下呜呜咽咽的哭一场，大儿媳燕子拿了个帕子盖着嘴和脸，呜呜的喊着，爸呀爸呀，三儿媳亚男拉着女儿青玉蹲在地上，低声的窃语，青玉不屑的冷笑了一声，又复坐在长条凳子上，不言语。苏老头的大女儿秀禾哭的最悲切，爹啊爹啊，你让我可怎么活啊，秀禾的女儿凌子拉着她妈，悲切的喊，妈你少点伤心吧，你要看着我啊，还有我啊。

中午该吃饭了，帮忙的，远房亲戚的，是要上桌吃饭的，灶台搭在了二儿媳妇兰花院墙南边，苏老太的房子年久不住人了，不能用了，待客的饭桌都摆在了兰花家院子里，兰花盯着找来的厨子，不准乱用她家的物件，桌子凳子，一次性碗筷都是花钱租来的，这些钱都要算在苏老头的葬礼经费里，完事找兄弟三个平摊的。

陪灵的至亲们，是不该上桌吃饭的，雇来的厨子在灶台上炖了一大锅白菜豆腐，用一个大桶盛了，墩在灵棚前，再提来了一大袋子馍馍，碗和筷子都在水管底下，自己冲水涮了，去盛饭。雇来的两支响器队，一共十几个小老头，早早就饿了，一窝蜂的围着大桶盛菜，挑拣了干净点的筷子，把筷子在胳肢窝里抽拉两下，再拿到脸前对着吹一口气，然后挑起一块豆腐，唏哩呼噜的吞着。兰花喊着自己的怀孕八个月的儿媳妇芳儿，领着小孙女悄悄钻进了自家小厨房，端出来两碗馄饨，让她们吃，一边拿眼瞅着外边院子里的响动。青玉去水管上洗手，瞅了一眼小厨房，冷笑着：呦，二婶子，你们还有小灶呢。兰花也不含糊，高声喊：你也来吃啊，跟你妈一起。青玉没在接茬，走回灵棚坐在她妈身边，朝着二婶子这边努嘴，亚男拍了拍青玉的手，堆着笑跟众人说：这么大的姑娘了，还馋嘴呢。大儿媳燕子陪着笑说：是啊，这大锅饭看着就让人没有食欲，又对着自己的儿媳妇孙亚说：你要吃不下去，咱们等晚上回家再吃，不在她这吃。孙亚笑了笑说：挺好的，将就着吃点吧。就跟婆婆燕子一起去拿碗盛了菜，婆婆拿出来湿纸巾擦了擦筷子，吃起来。

小女儿秀禾给苏老太端了一碗菜，安顿苏老太吃，自己也端了碗坐在老太太身边吃，边吃边使着眼色跟苏老太小声嘀咕：一个个的都不是个人玩意，你看看老三媳妇，还有青玉那个小*，眼快长到头顶了。老二媳妇就守财吧，都是一家人，多做点饭怎么了，吃穷她了？为着爸发丧这事在她家里办，哪个兄弟姊妹没往她家带东西？大嫂也不是个玩意，吃饭了，不说过来伺候伺候你，糗在外边干啥，来个人也不招呼，在屋里伺候伺候你多好。苏老太朝外边努了努嘴，拿手指指了下耳朵，示意小闺女小点声说，怕媳妇们听见。

一众人吃完了中午饭，都昏昏欲睡的，男眷们都在柴草堆上打起瞌睡来，雇来的吹打的，倒是卯着劲的吹打着，苏老太的妯娌过来瞧她，苏老太拢拢头坐直了身板说：都好，他们兄弟几个都孝顺，媳妇子们也孝顺，我们这一大家子的可好了，老头子走了这个事也算个喜丧了，在城里住着的时候没受罪，光享福了。二儿媳兰花听着，坐在炕沿上嗑瓜子，瓜子皮扔了满地。

夏天，太阳下山的晚，五点多了，还是明晃晃的大太阳，青玉无聊的刷着手机，厌恶的对她妈说：烦死了，啥时候能回家呀。三儿媳亚男抻了抻腰，打着哈欠说，我也困了，差不多该走了吧。你去叫你爸，咱们开车回家。青玉拍了拍身上的土，走到男眷这边，满白孝服里找她爸，老三荃胜瞅见自己闺女过来，站起来走过去：干啥？青玉说：我妈说咱们该走了，不早了。荃胜说：走啥，我还在这守夜呢，你们也先别走，这太早，吃了晚饭再走。青玉说：差不多了吧，咱们明天还来，又不是不来了。荃胜说：就这么着吧，回去跟你妈说，你们晚会走，我在这守夜了。青玉气鼓鼓的回来跟她妈说了，亚男蹭的站起来：老三，老三，你来我跟你说件事。荃胜只得跟着亚男走出灵棚，亚男压低着嗓门说：你还在这守夜？你是傻了吗？那么些侄子都是吃屎的啊？你都五十好几的人了，轮上你了？让你这些侄子在这守着就行，他们年轻的不干，谁干。我跟青玉要回家了，我也腰疼，青玉中午都没吃饭，明天再来不就完了吗？也不是守这一天。荃胜低着头，听了，含糊的答应着：啊，行行，行。

老三荃胜一家开车回县城了，给其他人说亚男的腰间盘突出又犯了，坐不住了，回去歇歇。苏老太的大女儿和三女儿相互看了一眼，意味深长的从鼻子里轻笑了一声。大儿媳燕子看老三一家走了，也低声跟儿媳妇孙亚说：一会咱们也走，我问问你爸走不走。瞅了个空走到德胜跟前悄声说：老三一家子，都走了，咱们也走吧？德胜说：他们走他们的，我要在这守夜。燕子说：你都快六十的人了，你还守夜，怎么这么傻？那行，你在这，就让咱们儿子刚子回家，咱家出一个人就行了。于是就低声又把刚子唤到跟前，跟刚子说：你别傻哈，你跟我回家，在这守一晚上是闹得吗？你看你三叔多鬼，人家找个理由回家了。刚子轴着不走，说：爷爷都过世了，我在这陪着，都走了多不好看啊。燕子没法，就拉着儿媳妇孙亚回城里了。

夜色重了的时候，二儿媳兰花站在屋门口大声叫着灵棚里守夜的儿子铁子：铁子，铁子，你这个心宽的，你媳妇月份大了，夜里起夜多，你不管吗？我可给你照顾不过来哈。铁子听了，慌不迭的进屋，兰花说：就你缺心眼，没看见人家一个个的都找个理由都回家了，你还在那干啥，就是看不起咱们没本事，还在村里住着，咱家出地方，出东西的，还不够，还要出人？让你爹在那糗着就行了。你跟你媳妇在屋里睡觉。说完关上门，来到堂屋，苏老太惺惺的说：这一天都挺累的，你也歇会去吧。兰花大声答说：不累。你睡会啊？我给你找个盖头。于是在堂屋炕上铺上一层毡布，又盖了联胜常盖的铺盖，让苏老太睡下了。

屋外撑着高高的一根枯木干挂着一盏白炽灯，发着耀眼的白光，扑光的萤虫绕着灯光跳着癫狂的舞，灵棚里猩红棺材里睡着苏老头的骨灰，棺材两旁地下的柴草堆上卧着苏老头的小子贤孙，天上一道弱弱的亮光闪过，原来是一颗流星从天边划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