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松龄笔下的促织指的是蟋蟀,在我们这里叫“素织”。许是方言发音有异,称呼才不同。可当那孤独的蟋蟀在草窠里鸣唱,似密密的针脚缀满初秋的夜晚时,普天下游子的心该是无二致的。
乡村的九月总是来的更早一些,早春种下的玉米和花生已经可以收获了。重重包裹的玉米娃娃红色的头发已经变干,成为清肝利胆的一味中药。两三粒发胀的花生挤在一间促狭的房子里,这个时候若不刨出来,怕是要脱落在土里了。
于是,自行车、小推车、拖拉机,全挤在了乡间小路上,深一脚浅一脚打着招呼向着自家地里奔去。这时节,无论青壮劳力还是黄发垂髫,全甩开了膀子投入到收秋大军中去。
这边收玉米。三五个小伙子手拿着镐在玉米地前一字排开,每人三垄。手起镐落,玉米秸就齐着脚面倒在了手中。砍倒的玉米秸齐齐放在身后,很快铺成一片。戴好头巾的女人们迅速选择其中一趟,蹲下就开始剥,三两下后黄灿灿的玉米就在眼前了。籽粒颗颗饱满又匀称,芯细、粒大、长到尖上才是顶好的。手脚麻利有心憋着比一比的妇女们才无暇顾及这些,再好看的玉米也来不及端详,掰下便扔在一边。相邻两趟的女人朝着一块地方扔,不一会儿就成了一小堆儿。
那边收花生。双手啐过唾沫握在三脚叉木柄中部靠上一点,右脚就在三脚叉的右肩踩了下去,感知到花生的深度时双手再往下压,一整棵花生已被撼动,用手轻轻一提就上来了。大汽油罐一剖两半是最趁手的工具,手攥一整棵花生向着油罐边沿甩去,花生们便脱离母体四溅,然后又混着潮湿的秋土与枯叶一齐落回到油罐里。
暮色开始四合,收秋的人们顾不得一天的劳累和饥饿,又慌忙将一天的劳作成果装进手推车,装进拖拉机,装进夜色。
突突冒烟的拖拉机终于开进了家,煮花生的香味开始在村庄上空升腾。游逛了一天的大黄猫此时也回到家中,在墙头哀嚎声声。只有小主人实在听不下去,朝地上扔块蘸过菜汤的馒头时,才喵呜一声,跳到跟前,蹭你的裤脚来。
天沉了下去,云朵呈砖青色,间或更深。村庄只剩下轮廓,逐渐被黑夜吞没。惨白或晕黄的灯光在房屋门前亮起,蟋蟀在草丛里声嘶力竭。若在这时你走到草丛里去,虫子多得撞你的脸。
小时候被爸爸分派到地里看柿子树,住在玉米秸搭成的简易窝棚里,晚上吓得不敢睡觉。小孩子一般怕鬼,而我是怕坏人。因为我从小就不相信这世上有鬼。即使真有,也是爷爷讲的聊斋故事里面的好鬼,远没有坏人可怕。
一弯月牙在暗蓝的天幕下更显明亮,星子也稀朗得很。月光洒到的地方白得发亮,倒下的玉米秸和成堆的花生秧里传来蟋蟀的声声鸣唱,这是伴随我看秋的“小夜曲”。
终于在忐忑与警醒中困到眼皮直打架,再支撑不住,沉沉睡去。第二天早晨,被姐姐送来的饭香惊醒。然后晒被子,晒枕头。秋日夜里露水开始变浓,一晚上下来被子能重好几斤,被面也凉得很。
而今的九月,由于玉米收割机的加入,秋收大战尚未打响就草草结束。地块边的杨树中间被乡镇政府宣传秸秆还田的条幅占满:“不点一把火,不冒一股烟”“烧谁罚谁,谁烧罚谁”……辛勤劳作的人们只得又雇来机器。随着玉米秸秆的粉碎入土,深秋蟋蟀的夜夜鸣唱也被深埋。
今天单位宿舍里飞进了有五六只蟋蟀,会察言观色的它们待我入睡后才开始拉琴。琴声此起彼伏,从床、衣柜和沙发下面传来,好像睡在多年前的玉米地。
文|刘秀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