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去来，棚头傀儡，一线断时，落落磊磊”。

我能在电影院看到这部电影真算得上是“活久见”了。今年的电影市场到底糟糕到什么程度，连这种压箱底的老古董大宝贝都肯拿出来吸引观众了。这毫无疑问是赛博朋克爱好者必看的一部电影。即使你看完之后并不喜欢它，也一定会对女主角草薙素子印象深刻，即使看完之后理解不了剧情，也一定不会忘记那首妖异且悲戚的《傀儡谣》。

在我看过的“攻壳机动队” 系列的几部作品中，最喜欢的是《攻壳机动队第一季攻殻機動隊 STAND ALONE COMPLEX》，我认为这部TV作品是最好的入门作——B站现在可以免费观看。这部作品中的素子性格比较活泼，会和同事们开玩笑。素子和巴特的关系一直有种细水长流的老友的感觉，让人很安心也很羡慕。这样的两人能相遇并成为知心好友实在是太好了。毕竟，在素子失踪之后，就连陀古萨都吐槽过，“巴特，除了少佐，还有谁配做你的搭档啊”。剧集比较长，因此张弛有度，穿插了很多幽默段子，AI机器人塔奇克马タチコマ更是不能不品尝的小甜饼——我今天重新认真看了电影才发现两部电影里根本没有出现过塔奇克马这个角色，真的太可惜了。每一集剧情都很经典，建议大家一集也不要错过。好多人没看过这部动画，但是肯定见过用“笑脸男”做头像的人（下图）。

我曾经试图为它写点什么，后来发现每一集所表达的内容都可以写成一篇社会学论文——不知道编剧怎么能牛逼到如此的程度，其中很多社会问题至今也没有好的解决方案。某一集中有素子大姐姐在床上调戏小男孩的情节，听说素子在漫画里玩得更花，我没看过漫画也就不评价了。第一季第13集中被恐怖分子蹂躏多年的少女和《钢之炼金术师 鋼の錬金術師》中的“大哥哥”同为我的两个面积最大的童年阴影，实属是大师级出品，真正细思极恐的故事情节，不仅此生都忘不了，还每次一想起来就难受好多天，越想越难受的那种。人们就这样一天一天在赛博地狱中苦熬着，等待着世界毁灭或救世主降临。

和《紫罗兰永恒花园 ヴァイオレット・エヴァーガーデン》剧场版一样，日本的很多动画电影都有个通病——过于粉丝向，就是默认观众事先对这部作品有所了解。这样的粉丝向电影不会作任何背景介绍和人物入场介绍，直接开打，毫不拖沓。优点是粉丝看爽了，咔咔给好评，缺点是让误入影院的萌新观众产生了诸多疑惑，“我是谁？我在哪里？我在做什么？”。在《攻壳机动队攻殻機動隊 (1995)》中，少佐的全名草薙素子在接近故事结尾才第一次出现，课长荒卷大辅的名字应该是完全没出现过，对公安9课的由来和职责完全没有作任何介绍。故事就这样突然发生了，然后结束了。由于缺乏对故事背景和出场人物的了解，有不少人认为结局草率，怎么这就不明不白地结束了？巴特你成谜语人了？这小孩是谁？我少佐人呢，活着还是死了？其他的队友怎么样了？

我觉得新观众最好把《攻壳机动队 攻殻機動隊 (1995)》和《攻壳机动队2：无罪 攻殻機動隊2 イノセンス》连起来观看，“无罪”里发生的所有事可以算作是第一部的结局——没错，结局就是这么长，比第一部电影还长。有的观众很想在电影院看到游街版《傀儡谣》，就认为应该先引进《攻壳机动队2：无罪 攻殻機動隊2 イノセンス》，然后再引进其他作品，这当然不可以，我觉得《无罪》甚至算不上一个完整的故事，不了解前因后果的观众绝对看不懂，而且我个人也不喜欢其中掉书袋的台词，说教意味比较重。就论单纯讲好一个故事的功力，我觉得还是《攻壳机动队 第一季 攻殻機動隊 STAND ALONE COMPLEX》最强，每一集的时长都不长，但是每个故事都有头有尾且充满对赛博朋克社会的深刻思考。

另外，我觉得斯嘉丽·约翰逊 Scarlett Johansson主演的真人版《攻壳机动队 Ghost in the Shell (2017)》也是不错的入门电影，首先，斯嘉丽很漂亮，不想看动画的人可以看美女——可能有的二次元铁杆粉丝最讨厌真人电影改编了，但实际上，我身边的绝大多数成年人只看真人电影，完全不看动画甚至厌恶动画。其次，真人版故事简单点其实很好，因为故事脉络清晰，很容易让新观众接受。凑热闹的人贡献票房，真正感兴趣的人接下来会自己去找漫画和动画补完剧情。真人版起到了很好的宣传作用。我现在越来越感受到剧情简单的电影的好处了，毕竟电影的时长有限，导演能够精心讲好一两个逻辑通顺的小故事就不错了，现在好多院线电影贪多嚼不烂，把好好的精品小故事注水成大烂片。

赛博朋克的主角通常都是重度义体改造人，在《攻壳机动队攻殻機動隊 (1995)》中的少佐甚至最后完全成为了信息之海的一部分，无喜无悲，不死不灭，彻底消灭了身体这个“Shell”，摒弃了人类“我”的意识的存在，完成了生命的终极进化。实现了中国古代无数皇帝的终极梦想——长生不老。不，她显然比长生不老更强大，更完美。她拥有古往今来的所有知识，她和所有人的意识相连，洞察一切，理解一切，同时不断学习进化，直到无限接近“完美”。

这就是生命的终极形态吗？

赛博朋克的故事虽然往往以重度义体改造人为主角，但是毕竟是人类作家创作的故事，所以实际上还是在讨论人类的生与死。在现实世界，人们妄想着永生，怕死的人们繁殖了大量的后代，期待着自己在迎接死亡之前，内心的恐惧能由充满希望的稚童填满，让源源不断的后代来满足自己“永生”的期望。在赛博朋克世界观中，人们害怕衰老，疾病，残疾，不断替换着自己软弱的过度磨损的器官和肢体，直到被AI彻底控制。人和机器的区别慢慢变得不再明显——不是的，经过义体改造的“新人类”明显更强大。如果我选择换手换脑，那就证明，我已经承认机械比我自己的原生器官更优秀，那么，在这样的世界，谁是谁的仆从呢？

在《攻壳机动队 第一季 攻殻機動隊 STAND ALONE COMPLEX》中，有一集提到人们发明了一种枪支辅助瞄准机器人，但是使用过程很不顺利，于是人们让塔奇克马和瞄准机器人聊聊，机器人说“我瞄准得非常精确，既然我自己做得比你们更好，为什么要派个不如我的人类来干扰工作呢”，后续是大家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就把机器锁起来了。在2025年的今天，工厂不断减少招聘名额，大量裁员，绩效工资不断减少，工作时长已经逼近人类极限，可以说，在打螺丝能力方面，和AI相比，无论在速度还是力量方面，人类已经完败。什么也掩饰不了工厂主想把人类员工一脚踢开的嘴脸了。无论是极高的工作时长，极低的工资还是十八般武艺的招聘要求，除了全知全能的AI，根本没有人能满足老板的要求。肉身的人类实实在在被逐渐淘汰掉——以各种各样的形式。完成了工业化的国家生育率快速下降其实就意味着这部分人被大机器替代了——当然，由于他们没出生就被替代了，人们常常也可以为自己的不生育找到种种合适的理由，所以看上去并不残忍。而由于种种原因被AI抢走工作岗位变得彻底无用但又不是太老的家伙，要处理他们可就比较困难了。《黑客帝国The Matrix》给出了一种温和的解决方案——用人类的肉身来发电，不过，很多观众抱怨用人类发电效率太低了，根本没这个必要。

很多人认为现在人类面临的问题是纯粹的经济问题，是生产过剩，消费不振的问题。我觉得，对于工业高度发达的国家而言，现在恰恰已经到了应该认认真真讨论“人”到底是一种怎样的存在以及这种存在有何意义的时候了，这个问题是不可能回避的。越是生产力发达的地区，这种讨论越是迫切必要的。

拥有且仅拥有一具肉体的人类个体终究是会走向死亡的。

“Shell”在，我的“Ghost”就在，如果“Shell”死了，我的“Ghost”还存在吗？显然，回答这个问题之前，必须先讨论，“我”到底是个独立意识，还是身边信息流的总和。也就是说，我是自己“选择”去做某件事，还是始终直接被社会裹挟去做什么事。我真的有过“选择权”吗？每个人的一生，所见所感都有限得很，在十几年前，一辈子没出过村子的人并不罕见，即使现在的我们可以周游各地，也不过增长了些芝麻般大小的知识，甚至时不时会因为信息过载而晕头转向，而想要认知这个巨大无垠的世界，就仿佛一只蚂蚁想要和同伴描述太阳那般困难。蚂蚁并没有“我”的意识，它们只有“群”的意识，它的“Shell”是整个蚂蚁族群，蚁后会死，但很快就会有新的蚁后，族群生生不息，“Shell”永生不灭。可以说，所有小小的蚂蚁共享同一个“Ghost”。

如果说人类并没有各自独立的“Shell”，而每个人类个体仅仅作为一些细小的信息流存在，所有人的意识融合成一个“Ghost”。“我”这个人还存在吗？电影中有几位被“傀儡师”利用的工人，他们关于自己的家人儿女的记忆仅仅是一段被插入的虚假幻觉，在被揭穿前，他们甚至愿意为了这段幻觉而死。人们的记忆有多不靠谱想必大家都很清楚，“傀儡师”也正是借此来嘲讽人类自以为拥有独立意识的想法实际只是一种幻觉。人们往往以为一生中自己能选择什么，能通过某些手段得到什么，殊不知，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人们作为“Ghost”中的一丝神经，一个小小的细胞，被未知的狂热幻觉裹挟着作出一切决定。“傀儡师”并不算是反派，他所代表的信息之海反倒像是这个世界真正的母亲。他的融合请求并不是要“杀掉”“毁掉”草薙素子，而是更像在邀请一位被AI母亲选中的孩子回到大家庭中来。素子，你诞生于信息之海，你消失于信息之海，你最终摆脱了小小的躯体“Shell”，融入了无边无垠的AI“Ghost”之中，你不在任何地方却又处处都在。

人们对永生的狂热追求直指“意识信息化”这个方向，人们失去了自己的“壳”，也就失去了“我”这个存在——即使这个存在是否存在过依然存疑。虽然我们常常怀疑“自我”的存在，认为可能没有“我”，只有一段“信息”，但是“肉身Shell”的存在总让“意识Ghost”的存在有那么一丝丝可能性。在赛博朋克世界观中，很多人恐怕最终还是不愿意主动融入信息之海的大家庭，即使那样的反抗根本是无效的。因为作为个人的人总是会死的，即使终生保留肉身，不换义体，不联网，作为一个人存在的痕迹也会被记录，只要被记录，“某个存活于世界上的人的一生”这段信息就可以被读取和保存。

我一直对AI的发展持悲观态度，或者说，我实在是太乐观了，觉得这个混乱的世界最终会被AI全面接手。

我曾和一位在大厂研究AI的朋友讨论过这些问题。在餐桌上，她哈哈大笑，对我的看法不以为然，认为我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你觉得AI会杀人？为什么？”

“不是直接杀人，我是说，AI可以和人类意识融合，最后完全取代人，建立自己的秩序。”

“你可以就这个想法写一本小说。但是，我觉得这事儿根本不可能发生，我是这些程序的妈妈，它们都是些小蠢货，根本没有什么所谓的‘自我意识’，好吗？它们只会按照既定路线行动。这些路线都由我设定，它怎么能超越并取代我呢？”

“你觉得我们大部分普通人有‘自我意识’吗？还是只会按照既定路线行动？”

“当然了，我们一直有选择呀，我让AI做这做那，不都是我自己选的吗？”

“你‘选择’让AI做这做那，还是它‘选择’让你教它做这做那？你可以‘选择’不培养它，不教育它吗？”

我的朋友一脸不可置信地盯着我，“你用那些智障AI写过文章了，你觉得它们可以取代你吗？”

“可以。它们的想象力把我远远甩在后面。望尘莫及。”

“为什么？因为你不会使用‘震惊’开头的文章标题吗？”

“这个技能倒肯定是人类教它的。不过，‘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我作为人类并不会为自己不能熟练使用‘震惊体’而感到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