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不度玉门关
凉州军营校场上,一众将士正围做一处,兴致勃勃往人群中心望去。众人自发空出的一片空地上,一个手握银枪的素衣少年同一手持大刀的黑衣大汉交战正酣。素衣少年身法矫健,步步紧逼,银枪挥舞得让人眼花缭乱,黑衣大汉且战且退,看似落于下风,实则下盘极稳,不见一丝慌乱。黑衣大汉瞅准一个空当,刀身向下斜刺,忽然一翻手腕,倒转刀背在少年手腕上猛力一击,少年吃痛,银枪脱手而出,斜斜地刺入地面。
众人一阵喝彩。那少年输了也不恼,揉着手腕怅然道:“还是姚叔厉害,打不过打不过。”
“你这个年纪,能接我二十招,不错了。”
少年撇撇嘴,这时一名小厮艰难地从人群中挤出半个身子,冲那少年喊道:“少爷,老爷让你马上到书房去。”少年一边解下束袖一边应道:“知道了,这里来。姚叔,改日再向你请教。”
那少年乃是凉州守将言鸿独子言蹊,未及弱冠,许是因为在抽条长个,显得有些瘦削。
言蹊走进书房,行礼,才开口问:“父亲,有何事要交代孩儿?”
言鸿道:“太子出巡四方,不日将到达凉州,为父需在凉州城内恭候圣驾。前日里,你的一个远房表妹来拜见你母亲,几日便要启程回长安,从凉州到长安山高水远,我恐有不测。我分派一队亲兵扮成商旅,由你带队,护送你表妹回长安,你可有异议。”
“异议自然是没有的,只是未曾听说家里来了一个妹妹啊,怎的竟一面也没有见上?”
言老爹不动声色:“你成日里在军营厮混,也不见你关心关心你母亲,如今倒问起这话来了。再说,人家一个小姑娘,见你做甚?”
言蹊无言以对,只好领命灰溜溜地退下了。
第二日一大早,言蹊早早便被叫到前厅上,一众仆人正在一个脸皮皱巴巴,声音又尖又细的老妈子的指挥下打点行装。不一会儿,父亲就领着一个穿粉衣的少女走了出来,那少女简单地挽了一个发髻,露出净白的小脸,眼睛又大又黑,宛若一潭幽深的泉水。少女上前对言蹊行了一礼,道:“见过表兄。”
欣儿的嗓音同言蹊见过的女孩子都不太一样,温润,且有些低沉,言蹊回礼:“表妹客气了,还不知道表妹该如何称呼?”
“小字欣儿。”
言蹊还要说话,却被那尖细嗓子的老妈子横插到两人中间,这老妈子身量竟然不小,活生生地把言蹊的视线挡了个严严实实。那老妈子开口道:“小姐,一切准备妥当,请上马车吧。”
“是,孙嬷嬷。”
言蹊同欣儿告别了言父,看着欣儿上了马车,自己也翻身上马,一行人朝着凉州城外出发。
阳光明媚,塞外风景疏阔壮丽,欣儿没有拉上车帘,撑着下巴看风景。忽然视线被一高头大马并一青衣少年挡住了,不是别人,正是言蹊。
言蹊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清了清嗓子,说:“父亲让我护送表妹回长安,我来看看,可有什么异常?”
欣儿莞尔一笑:“一切安好。”
一抹红晕爬上言蹊的脸颊,他没话找话:“这个时节塞外的风光正好,长安怎么样?我还没有去过长安呢。”
欣儿:“长安没有这里好。”
言蹊:“是吗?我一直很想去长安呢,听说长安十分繁华,我以后还要做长安的武状元,做朝廷的兵马大元帅。我现在已经能接住姚叔的二十招了,你不知道姚叔,他是我父亲的副将,高大魁梧,武艺高强,他很厉害,但是我很快就会超过他的。”
欣儿笑而不语,只静静的听着。
“欣儿,欣儿,你的名字真好听。”
欣儿扑哧一笑,神游天外的言蹊方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不好意思地策马往前了。
到了晚上,一行人寻了一处河边的野地,准备扎营过夜。言蹊到马车前,告诉欣儿可以下车了,马车的车辕有些高,言蹊便不自觉伸手接过欣儿的手,不过也只是轻轻抓住了欣儿的手腕,并无逾矩。
眼见这一幕的孙嬷嬷便一年不善地横过来,像护崽的老母鸡似的。
仆人烧起了明亮的篝火,欣儿娴静地站在一旁,言蹊则在另一旁看着她,心想:“她在月光下的样子真美啊。”
言蹊在一棵大树脚下发现了一丛团团圆圆小巧可爱的鲜花,兴高采烈地采了一丛,屁颠屁颠地跑到马车边上敲了敲车窗,“欣儿欣儿,送你一束鲜花。”言蹊把花高高举起,没想到冒出来的却是孙嬷嬷那张苦大仇深的脸,顿时蔫了半截。
队伍一天天接近中原,沿途的景色每天都在变化。言蹊每天都跟一只孔雀似的,孜孜不倦地在欣儿面前炫耀自己的大尾巴。讨好长得漂亮的姑娘,本是少年的人之常情,可是言蹊很快发现,欣儿和他认识的所有女子都不一样,欣儿很少表达自己的看法,但一开口就必然一针见血,言蹊同她谈论兵法和政治,她都能发表一番独到的见解,言谈间仿若胸中自有丘壑。于是从言蹊单方面的炫耀变成了双方共同探讨,甚至是言蹊虚心请教。
一路上遇到了几支不成气候的响马盗贼,都被伪装成商人的言府亲卫轻松解决了,可是眼看就要到长安城,却遇到了最大的不测。言蹊一行人走在官道上,突然杀出一群黑衣蒙面的人,个个下手凶残狠辣。一个黑衣人越众而出,刀锋直指马车,言蹊飞跃跳上车架,格挡住一击,几番拼杀后一脚将黑衣人踹下马车,横剑而立,说:“欣儿,别害怕,我会保护你的。”
欣儿掀帘而出,冷静异常地说:“走!跟我走!”
言蹊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欣儿拉着手跳下马车,沿着一条小路跑出去挺远。等到欣儿停下,言蹊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竟牵着欣儿的手,欣儿的手比自己的略小一些,掌心的温度有些灼人。尽管现在二人正亡命天涯,还是没有影响言大少爷想入非非,心猿意马。
“看来只能步行到城外西大营找祝统领了。”欣儿说道。
言蹊热血上脑的劲头一过,立马就觉出了不对劲,那群黑衣人显然不是为财而来,可是谁会来刺杀一个待字闺中的小姑娘呢?而且欣儿叫的是祝统领,而不是祝叔或者祝伯之类的。
两个人走了许久,直到天黑下来,找了一处山洞,准备休息一晚。言蹊找了点干树枝生了火,仍旧是满腹狐疑,百思不得其解。
这时欣儿开了口:“你可还记得,你父亲说要留在凉州城干什么?”
言蹊:“恭候出巡四方的太子。”
欣儿抬手取下发簪,信手便丢到火堆中,乌黑长发如瀑般倾泻而下。欣儿一边用手把头发拢到脑后,用一根丝带捆起,一边若无其事地说:“其实,我才是真正的太子。”
言蹊看着眼前大变活人的戏法,目瞪口呆,感觉自己可能还没睡醒。
“父皇除我一个儿子外,还有一个弟弟,就是雍亲王。杀了我,他就是名正言顺的继位者。只是我万万没想到,我的亲叔叔竟真会对我下此狠手,我到凉州的时候,身边的侍卫已经折损大半。我悄悄见了言鸿大人,和他商议了这一招男扮女装的金蝉脱壳之计,到现在才被雍王叔发觉,已经实属不易了。”说到这里,欣儿顿了一下,“还有,这一路,辛苦你了。”
言蹊被“儿子”两个字砸的头昏眼花,半晌没有回过劲儿来。
第二天太子睁眼醒来,环顾四周,没有发现言蹊的身影。太子起身整理了一下仪容,才看见言蹊提着什么东西进来了。言蹊递给太子一个熟的番薯和一个粗布衣服,说:“这都是从附近的猎户那里买来的,吃点东西,再换上这身衣服,你这身行头太引人耳目了。”说完,抱着剑到一边打坐凝神了。
言蹊几乎一晚上没睡,一开始是震惊,后面回想起昔日种种,不由得一股邪火乱窜,再一想到自己像个露了腚的孔雀在太子面前傻兮兮地招摇自己的大尾巴,羞愤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五味杂陈在言蹊肠子里百转千回了一晚上,天刚破晓,言蹊还是乖乖地去找了吃的,言蹊心想,看把你贱的。
“换好了,走吧。”
言蹊睁眼打量了一下太子,伸手在燃尽的火堆里抓了一把灰,劈头盖脸地往太子脸上胡乱一抹,煞有介事地说:“伪装得太不成功了。”
太子:……这王八蛋,绝对是故意的。
两人一路潜行,言蹊一改往日的聒噪,一句话也不多说。他知道自己这样很没有道理,但就是控制不了自己。让他无比不爽的是,当所有的惊讶与怒火褪去,浮上来的竟是一种深深的,挥之不去的,失望与遗憾。
足足走了有两日,形容狼狈的两人才终于到了西大营。一见到祝英,言蹊就同太子分开了。言蹊被祝英的副将带下去,沐浴更衣,接风洗尘,在一处营房中呆了有半天,直到掌灯时分,才看见太子的踪影。
太子换了一身靛蓝描金的衣袍,头束金冠,长身玉立,光彩照人。言蹊见他这身打扮,眼皮狠狠地跳了一下,那张清秀白皙的小脸多了几分男子的英气,竟比女装时还要好看。
“你说过想要见识长安的繁华,但雍王想必不会放过你,本宫知你武艺高强,保险起见,还是让一对侍卫跟着你吧。”太子从腰间取出一块金牌递给他,“本宫大概……不能陪你了,拿着这块金牌,长安城没有你不能进的地方。这次护驾你居功至伟,想要什么尽管开口。”
言蹊没有接那块金牌,恭敬地说:“太子不必挂怀,食君之禄,担君之忧,本就是天经地义,臣即日便启程返回凉州。”
“好,”太子似是有些恍惚,起身便要走,到了门边又忽然停下,背对着言蹊说,“我会一直记得,你是要成为武状元和兵马大元帅的人。”
言蹊微愕,用力地看着门边的背影,好像要把那人刻在心里似的,说:“叫我一声子路吧,我姓言,名蹊,字子路。”
“子路,一路平安。”
“朝堂凶险,你多保重。”
天元二十八年,狄国来犯,征北元帅言蹊率军御敌,被逼至绝境,力战三日而亡,未失寸土。其义子言欣扶灵回京,昭帝亲自出城迎接,言欣为昭帝呈上亡父遗物——累丝金簪一枚,昭帝见之,忽然泣不成声,群臣百官劝而不止。
那枚金簪,正是他当年随手扔进火堆里的。
“我会保护你的。”他用一生证明了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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