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1号避难所,从被发现以来,人类最为黑暗的日子。
不同于上一次的亚种大流行,这一次,不是亚种。
没有希望。
所有的抗病毒药物、疫苗研究大方向,被一个个测试结果宣判死亡,研究人员们只能继续做着一些补全数据的实验。
他们寄希望于偶然的一个瞬间,解决问题的办法能从脑海中、从这日复一日的重复劳动中迸发。
然而,没有。
一条条本该通向罗马的大道,艰难异常,在途中就被宣告无法到达终点,却还要继续走下去。
相比避难所中生活的人类,疫控中心的研究者们,更清楚,黑暗的未来究竟有多黑。
“在你的身上,我能看到希望。”冯远志单手枕在床上,另一只手轻抚着宋洁光滑的后背,又拿起她放在床头柜上的紫色头花。
宋洁呆坐在床边,侧过脸看了他一眼,淡淡地笑笑,而后穿上了内衣。
激情过后,冯远志像被抽干了一样。他自己都觉得刚刚的那句话有些恶心。
人造日光照进了这间小小的屋子,阳台上,是宋洁用塑料做成的多肉假花,桌面上,是宋洁跟第二任丈夫的合照。
领冯远志进门后,一开灯,宋洁就快步走到桌前,把合照面朝下放倒。
从昨夜第一次踏入这里开始,冯远志就觉得很有安全感。像一股不知名的力量,驱散了负罪感,指挥着他身不由己的动作。
再无可以逃遁之处,幽深不见底的恐惧中,有什么能比肆意妄为更合逻辑的呢?
本能如浪潮般涌动,死亡吮吸着所有人掉进深渊,挣扎中,人们慌不择路,不知该拽住什么防止下坠,而快感,是最方便触摸的稻草。
全球19个避难所里,患病者开始成批死亡。
1号避难所中的联合治理委员会,开始派出成立以来最大规模的地表搜救队,让地表相对健康的人类个体,进驻避难所。
避难所中,人们对旁人的葬礼开始麻木,应运而生的是集体葬礼和能源葬礼——将尸体作为避难所的供能物质,投入高温焚烧炉。
起初,相当多的人对用亲人尸体供能这件事愤怒异常,不久以后,委员会制定了《取暖补充法案》,法案中明确指出,将使用尸体作为能源焚烧,用于所有避难所中公民的供暖,在能源稀缺的地下城中,威胁生存的寒冷堵上了人们的嘴,人们于是开始逐步接纳。几个月后,在宣传系统的努力下,行将就木的人们,开始以此为荣,立遗嘱要求贡献自己的躯体。
冯远志一个人走在街道上,目光所及之处,阳光温暖,微风和煦。
“这条街道怎么变得这么安静?”他自言自语。
这幅景象让他恍如隔世。
这里发生了什么,之前的是不是一场噩梦,这里跟平常的昨天有什么不同?
再往前走,马路边上,十几个女性排列成方形队伍,不同的肤色和发色,却都赤身裸体,齐整地盘腿坐在地上。一个老年妇女面对着她们,干瘪的乳房像口袋一样耷拉在胸前,她干枯的双手举过头顶,努力扯开嗓音,灰色蓬乱的头发被微风吹到嘴跟前。
“万恶淫为首!坚守内心,才能躲过浩劫!人类荒淫无度的罪孽,终于得到了清洗!有幸目睹,是我辈的荣幸……”
随后,她喊出一长串让人听不清的词语,在场所有女人都跟着重复了一遍,而后一起变换姿势,匍匐拜倒在她的面前。
冯远志默不作声地走过她们身旁,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也没有一个女人因为裸露的身体而无地自容,只有之前高呼的领头人,像看一头怪兽一样,用干涸的眼球瞪着他,视线跟随着他的脚步。
继续往前走去,是一家夜店俱乐部,印象里,危机越严重,这里的生意都越红火,然而此刻,它的门前,安安静静地坐着几十号人,有东倒西歪被酒精麻痹的,有安静抱着腿、妆容花了的姑娘,一个小伙子蜷缩在酒吧门前,夹克上沾着呕吐物,眼神迷离,正用打火机烧自己的手指,打一下火疼得手抽回一次,在疼痛的瞬间,那双死鱼般的眼睛里才挤出一点活着的证据。
看着这一切,冯远志努力地说服自己:他爱上了宋洁。
因为,如果承认自己与宋洁只有欲望的交集,那么下一秒钟,冯远志都可能沦落为这路边的一员。
爱情本身存在与否,对他来说都不再重要。
他需要一些崇高的、帮他挣脱这片泥淖的东西,告诉自己,他还活着,以一个人的姿态。
又不知走了多久,他的双脚逐渐没了力气,工作的大楼近在眼前。
力气耗光前,他终于走进了那座大楼,像快要没电的机器人,用最后半格电,找到了电池。
大楼里,负责疫病防控的研究人员,将更多精力投入在别的传染病和患者的临终关怀上。
委员会对疫控研究者的福利开始下调,从伙食补助到兑换券。
每日的患病、死亡数据统计,降低频率,改为了一周一次的汇总。
“这里是1号避难所疫控中心,请按时上报裂死症周报。”负责收集数据的管平打开通讯装置,提示道。
“……”
“朱主任,其他避难所的数据都在这里了,只有6号那里联系不上。”
“哦忘记跟你讲了,6号的不必统计,惯例。”朱琛赶忙补充。
管平没有多问,他来这里报到才第四天,诸多惯例束缚着他的行为,原本想在病毒学研究方面有所建树,无奈委员会缩减了招募数量,他又不想转行做别的,就先在统计职位上开始打杂。
“这个数据,是你记录的?”朱琛把悬在空中显示的数据移动到自己的面前,摸着下巴上的胡子茬。
“朱老师,我是不是做错什么了?”
“没有没有,你先忙你的……”朱琛把数据拷贝在自己的腕表里,走出了管平的办公室。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里,朱琛启动自己的电脑,找到了原始汇报入口,又把上报的数据核实了一遍。
而后,颤抖着手,打开了通讯。
“呼叫疫控中心。”
“请讲。”
“我要找吴浩然教授。”
“请稍等。”
忙音过后,吴教授接通了。
“老吴,最近的数据你看了吗?”
“你还没上报我怎么看?”
“抱歉,稍等……”朱琛看了一眼统计中心的信息发送进度,“已经过去了,你快看。”
“哦哦,等等啊……”吴教授答应着,通讯设备里传来滋滋的电流音。
另一边的吴教授,嘴角抽动了一下,但还是努力压抑着情绪,确认了一遍:“你确定数据无误?”
“我核对了两遍。”朱琛十分肯定。
“好。”
……
“今天的新闻发布会,我要向各位发布一个惊喜。”委员会的新闻发言人,衣着笔挺,拿着液晶屏显示的手稿。
在一旁坐着的吴教授和施教授,脸上严肃中带着笑意。
“各大避难所中,裂死症感染人数,出现断崖式下降,各位记者朋友可以看这里的统计表格。”说罢,他将手在液晶屏上一划,指向空中的一副成像。
记者群里一片哗然。
“与此同时,94%已感染的人群,出现自愈征兆。”发言人还在继续,现场沸腾了。
消息迅速传达到了避难所各处,人们并没有停止当下的狂欢,而是将狂欢推向了更高潮。
委员会经过深入地探讨,第二天紧急召回了地面搜救小组——之前可能会空出的重症患者名额,如今是空不出来了,这样的出尔反尔,甚至还导致了一小部分地面人类与搜救小组的冲突,凭借着武器装备的优势,搜救小组并没有遭遇太多阻碍。只有队员们内心深深怀有对地面人们的愧疚。
人类联盟在委员会的主持下,度过了这次危机,他们将这个统计数据汇总上来的周日,命名为“黎明周日”,记录在人类的历史中。
人类,得救了,虽然莫名其妙。
新闻发布会后,吴教授和施教授两人走在去往疫控中心的路上,路边,蓝色不知名的小野花盛开。
“我终于能敞开了闻这个花香了,老吴啊老吴。”
吴教授却微微点了点头:“你倒是轻松了,最近要做的思绪工作肯定少多了呗,年轻人想不开的都想开了!”
“可不是嘛,我自己办的交友小站,刚刚注册的就多了十几个,上个月一共才几个人!”施教授说着,点开自己的腕表,在空气中显示出一排年轻男女的照片,他眉飞色舞。
“你还偷偷摸摸干这个?施子扬,你个老不正经的!搞研究没多少成果,当月老这么在行!”吴教授几近无语。
“没成果?什么没成果,那是跟你比不了,我这是劳逸结合,严肃活泼!”
“老施,你想到过这个结果吗?”吴教授停下了脚步,看着施教授。
施子扬收起了之前的玩世不恭,认真起来:“真,没,有。”他的一字一顿,令吴浩然感到分量满满。
“最后可能是瞎忙活了一场?太讽刺了……”
“是讽刺,我都不知道委员会接下来会不会解散疫控中心,毕竟资源消耗太大。”吴浩然盯着脚下,摇着头。
“削减是肯定会削减一部分的,我们中心几乎是举全球之力在搞研究了,做好思想准备吧。”施子扬说。
人类文明的曙光继续显现,且愈来愈亮。
某医院中,一位主治医师被一个病房里跑出来的病人撞个满怀,病人随后向自己抱怨发烧太难过了。
再三确认自己的防护服没有破损后,医生看着病人身上的编号,瞪大了双眼,随后开始哭笑不得——“你已经可以下地了!大爷!”
老头看了看自己的腿脚,也才反应过来,自己的病房是医院的裂死症专属重症监护室……
类似的事件在全球发生着,恢复健康顺利出院的人们,欢欣鼓舞的医生护士……
而另外一边,1号避难所中委员会里,却进行着一场激烈的争论。
双方争论的焦点,正是前几日两位病毒学教授的话题——调整疫控中心的研究项目及规模。
究其根本,是有限资源的再分配问题。
所有委员会的最高执政官们都在场,主张继续保持甚至加大投入的,大多数是疫控中心的骨干成员,而其他部门的执政管理者们,则认为人类世界的重新构架,急需资源的地方太多了,疫病防控完全不应该放在首要位置。
这场大会争论了两天两夜,最终权衡的结果是保留一部分最为核心的研究项目和人员,也就是说,80%的经费供给被划走。
所有的研究人员都感到无比沮丧。
“我们逃过了一场可以灭绝我们的瘟疫,然而,在这之中我们究竟学到了什么,有多少侥幸,是值得每个人反思的。未来,我手下的大部分研究者们,会再次被分配到他们原来的避难所中,人类在病毒方面的研究将陷入迟滞。我无法评价这一切,因为针对此刻最客观的评价,永远在未来。我,尽力了。”吴浩然在最后的总结发言上,做了简短的结尾。
会场里,为他鼓掌最热烈的,是胜利的一方。
“老吴,你还是相当客气啊,他妈的。”施子扬在散会后,找到了他,微笑着来了一句粗口。
“我也在想,其实派你上去骂娘可能更合适。”吴浩然古板的面孔上,难得一见地挑了一下眉毛,随后,大步流星地走向了自己的办公室。
疫控中心的分流方案,在一周后出台,一个月内落实完毕,撤回原处的研究者们,将失去相对优厚的待遇,继续回到原来的避难所里。
杨晶看着一间空荡荡的实验室,认真地咬起了手指。
“嘿哟,多少年没见你这个毛病了,又犯了!”她一回头,是吴教授。
“我又不想呆了,我也想走。”杨晶一字一句地说,看着地板上人造太阳的光芒。
“别乱来,你也不在裁撤名单里,削减了这么多,才正是需要你这样骨干出力撑起大局的时候。”吴教授苦口婆心。
杨晶叹了口气,像全身都垮了下来一样。
“他们根本不知道,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杨晶的眼睛始终没有看吴教授。
“我们也不知道,外面发生着什么啊,人们只在自己的立场考虑问题,这是我们被禁锢于这个肉体这个思想的宿命,没有所谓正确的选择吧。唉……”吴教授说完,转身离去。
生物四级实验室由于关停难度过高,仍旧保留,其余大部分实验室,都难逃关闭的命运,正如大部分被抽调至此的病毒学、免疫学研究者们。
在他们的唉声叹气中,地球内部躲藏的全人类,爆发出欢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