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疫控中心的研究人员陆续离开。

冯远志走在回家的路上，十分钟后，等待他的就是妻儿的开门迎接。

从二号避难所调到中心是一个月前的事，他已经逐步适应，妻儿也适应了搬来的新家。

他的家里宽敞明亮，有着刷好的白墙和整洁的家具——这是联合治理委员会能提供的相对好的条件了，为了保证研究人员们最大程度安心研究，委员会在安保、后勤方面，做到了最大的努力。

相比之下，普通民众在避难所中的居住条件就相对差一些。

冯远志喜欢在饭间跟儿子讲解病毒学的所有知识，儿子却时常爱听不听，冯远志并不因此沮丧。

他的妻子柳玉菲是大学时的校友，鹅蛋脸，笑起来看不到眼睛，精打细算的贤惠妻子，很会过日子，一路跟随他挺过了诸多困境。

在最拮据的日子里，他们在2号避难所，靠妻子柳玉菲接诊换取生活用品，他自己的所学则由于过于高深，根本帮不上多少忙。

科研人员为生计所迫的时光，也是全人类最混乱的日子。

后来，人类联盟的联合治理委员会开始召集各处医疗相关科研人员，入驻1号避难所。

于是，小日子平凡而安逸了许多，即使是在核爆与病毒侵袭后，一家三口还是其乐融融。

然而，这一天，在妻子哄孩子入睡后，冯远志却闷闷不乐。

妻子追问，他只是说实验陷入困境。

他参与的小组，在研制的方向是扰乱病毒编码，目前分离出的病毒RNA结构复杂，药物测试的结果倒是可以扰乱这种结构，然而在进行动物实验时，却发现小白鼠罹患肿瘤——扰乱病毒RNA之后，药物还扰乱了正常DNA的表达，造成了正常蛋白质的表达错误。

整个组里的研究者们头疼不已，组长的脸也是从未见过的阴沉。

然而，让冯远志情绪失落的，并非这一项事业上的不顺利。

而是一种奇妙的情愫，开始在自己与组里的一个叫宋洁的女研究员之间产生。

宋洁戴着紫色的头花，在他眼里，这是跳脱整个大楼中所有人的颜色。

这种感觉始于一场关于药物研制策略的争论，舌战之间，组里最终得出了最优化的方案，而两人也是因为佩服彼此对原理的见解，惺惺相惜。

他们谁都没有点破这层关系，不经意间的眼神交汇后，继续着平淡的研究。

跟随自己十几年的妻子，仍旧每日在辛劳地照顾家里，冯远志的心中满是感激，然而另一边，看到宋洁后，他就仿佛想要把胸腔撕裂开给对方看，那种再次燃烧起来的激情令自己欲罢不能，却随之带来更多愧疚。

实际上，从条件欠佳的家庭里，一路通过自身努力，在病毒学方面有所建树，他引以为傲的就是能克服诱惑侵扰，一路埋头苦干。

宋洁那边，也没有过多的表示，她离过婚，多少对婚姻失去了一些信心，还没有孩子，现在的丈夫在防辐射服制造厂上班。

她佩服的是冯远志对病毒的理解，如果说喜欢，其实自问过，也许谈不上。

心不在焉的冯远志在操作中小失误频频，组长眉心紧拧。

“你最近，心里有事。”组长把冯远志邀请到自己狭小的办公室，两人一对一地开始谈话。

办公桌上，是组长跟妻子的合影。

组长叫施子扬，五十出头，在疫控中心里关心年轻人是出了名的，十几个因研究没有进展致郁的研究员，在他的鼓励下，走出了阴影。

“组长，我……的研究方向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测试结果很不理想。”冯远志挠着头。

在跟冯远志解释了一大堆“这是研究的必经之路”等等后，施子扬推了一下眼睛：“老吴那天跟我说，你在研究方面很有天赋，他看过你的实验方案。”

冯远志仿佛知道了他接下来会说什么。

“所以，我推测，你不是在事业方面有困惑。”

“有什么就说出来嘛，虽然我爱管闲事爱八卦是出了名的，但也许能帮你好受一些呢？”

冯远志不禁暗暗佩服，施子扬明明知道他不是事业问题，还是耐心地给他疏导了半天，这种情绪处理，让他有些愧疚耽误了对方太多的时间。

“是家庭生活，组长，希望您能替我保密。我确实有困扰的事。”

“说吧，孩子。”

“我觉得，自己在婚姻中开了小岔。”冯远志逐渐被打开了话匣子，内心淤积的话语，加上研究的高压，让他一股脑想把心里想的倒出来。

“对妻子激情没有那么多了，爱还是很爱的，然而心中悸动的感觉，却开始在别的女性身上产生。”

“小冯，你精神出轨了！”冯远志没有料想到组长一拍桌子，戳破了他的遮遮掩掩，不过，这种简单粗暴倒也让他反而有些放松，他叹了口气，用手摸着自己的额头，疲态中眼袋十分突出。

“小冯，你来了不算太久，我这么跟你说吧，造物主把延续生命这种事赋予了快感，本身就让人性中带上了所谓的污点，我可以批评你思想出问题，也可以训斥你，但这些都没用。”

组长接着说：“我推荐你一本书，几百年前的老古董了，《人类群星闪耀时》。”

“为什么，里面也有跟我境遇一样的人？”冯远志问。

“差别大了，你精神出轨，算人类群星闪耀了？那我年轻时候比你闪耀多了！”组长突然很得意，让冯远志猝不及防。

“你知道，对于所有伟大的事业，应该用什么动词放在前面，搭配它们最好？开拓？追逐？奉献？”组长突然来了兴致。

“奉献吧，这跟我的苦恼有什么关系？您的意思是让我奉献热血，无心在这些破事上？”

“幼稚！”组长板着面孔，接着缓缓述说，“巴尔沃亚，太平洋的发现者，带着一身的罪名，拓展了人类世界的版图。”

“所以，如果我是你，我就会在伟大的事业前面，选择一个动词。”

“哪个？”

“逃遁，或者遁入，你可能会很诧异，终有一天你会明白，那些令你深夜中惶恐不安的所有东西、想法、焦虑不已的担忧，在伟大事业面前，就会像飓风枯骨般散尽，只要你逃遁进伟大事业的怀抱之中。”说罢，施子扬把双脚斜翘在办公桌上，若有所思地拿起了自己跟妻子的合影。

画面里，夜晚的天空，绽放焰火。

冯远志从办公室出来的时候，又是深夜，回到家中，妻儿已经入睡。

从此，他把全部的精力，扑在了研究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