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y 陈小可

回首往昔，我的人生充斥着耻辱。

太宰治在《人间失格》中如是说。

一直以来，对于颓废、虚无的日本文学都敬而远之，比如太宰治的无赖派文学。偶有涉猎，也是如川端康成的新感觉派，虽然他们的作品里也有忧郁、孤独、痛苦和悲哀，但是借由新奇的文体、华美的辞藻、通感的手法，并通过立体化、动态化、感觉外化的语言表达方式，将客观事物主观感受化，再化为文字，读之，灵动、鲜活，直接冲击着感官世界，很是奇妙。

但最近还是买了太宰治这本《人间失格》，可能随着年岁月与阅历的变迁，人的心态也会悄然变化，开始接受这些人性的阴暗面，开始不在抗拒接受真实的自我。

《人间失格》，即丧失为人的资格，算是一部自传体式的小说，太宰治用率真、细腻的笔触，借由主人公叶藏的人生遭遇，剖视自己的内心世界，揭示自己“丑角”精神背后的“犯罪意识”和“耻辱的人生”，并最终通过自我毁灭来完成自我的纯粹和永恒。在发表这部作品的同年，太宰治就自杀身亡。

死亡是最高的艺术。

想更深刻地理解这部小说，需要先了解太宰治本人。从1909年出生到1948年离世，短短的39年间，他曾五次自杀，真是成就了川端康成这句“死亡是最高的艺术”。

第一次自杀，二十岁，读高中，当时受他喜爱的作家芥川龙之介自杀结束生命的影响，企图用同样的方式结束自己痛苦的生活，但因安眠药剂量不够自杀未遂，继续苟延生命，而“苟活着，就是罪恶的种子。”

第二次，大学期间，参加共产党地下运动，但马克思主义无法解救他的痛苦，加之学业荒废被耻笑，现实的冷漠、虚伪和庸俗，让他的厌世情绪加重，与酒吧女双双殉情。最后太宰治被救活了，酒吧女却真的死了，虽被起诉最终没受到法律追究，但这次事件让太宰治的内心深处埋藏了终身难忘的、无法救赎的罪恶意识。

第三次自杀，大约在二十六七岁，此前他曾参加左翼非法运动，后意识到这是一条自我毁灭之道，失望至极，遂自首放弃。但后来新闻社就职失败、芥川奖落选、盲肠炎并发腹膜炎、药物中毒，身心备受煎熬之际，上吊自杀未遂，开始治病休养。

第四次是在遭遇情人背叛后，精神一度崩溃，再次服安眠药殉情被救活。

直至第五次，也就是完成《人间失格》的那一年，和另一名情人跳河溺亡，终结了自己的苦痛。“不要绝望，在此告辞“，这是他留给世界的最后一句话，我想，他是受够了这个地狱般的虚伪世界，不惜用死亡来完成自己的纯粹，以拯救世界吧。

小说分序言、三篇手记、后记三大部分，谈谈小说给我的几点深刻印象：

关于“丑角精神”

主人公叶藏从小就扮演“丑角"，试图故意搞笑以取悦别人。他因发现了人可怕的本性而心生恐惧。“平常他们总是隐藏着这种本性，可一旦遇到某个时机，他们就会像那些温驯地躺在草地上歇息的牛，蓦然甩动尾巴抽死肚皮上的牛虻一般，在勃然大怒中暴露出人的这种本性。”因而，他从小把自己伪装成天真无邪的乐天外表，把自己彻底打磨成演技精湛的搞笑畸人。

他战战兢兢度日，甚至缺乏力量在喜欢与厌恶之间做择取，这种丑角精神也最终导致了他所谓的“充满耻辱的人生”。他认为世人对他的喜爱完全建立在他伪装的搞笑和演技上，所以他一直压抑着真实的自己，同时又为这种欺骗感到耻辱。

小说外的我们又何尝不是如此，常常收敛起自己的真性情，迎合世俗，试图获得世俗的认可和赞许，时间长了，以为这就应该是真实的自己。人生的舞蹈上，我们可能都或长或短、或轻或重地扮演过丑角而不自知吧。

关于“苟活的罪恶”

“苟活着就是罪恶的种子！我的不幸，是无力拒绝他人的不幸。一旦拒绝，不论对方或是自己心里，永远都有一道无法弥补的白色列痕。”他觉得自己的不幸来自于自身的罪恶，所以不能向任何人抗议，因为不抵抗之罪，所以丧失了为人的资格。

他问神灵：“不抵抗也是一种罪吗？”

直至被送进精神病院，他说自己从自己心中的“罪人”变成了别人眼中的“狂人”，甚至是十足的“废人”，从此丧失了做人的资格，彻底变得不是人。

春天的风卷着沙土，把风筝吹的七零八落的，但它却紧紧地缠住电线，不肯离去，摇摇摆摆地像是在点头。这是文中主人公某日透过窗户看到的一幕，是他当时寄居并依赖于一个女人的生活状态的写照，但又何尝不是一种苟活着的生命状态的写照。

关于“永远的少年”

“我所认识的阿叶，又诚实又乖巧，要是不喝酒的话，不，即使喝酒……也是一个神一样的好孩子呢。”这是小说的最后一句，是一个酒吧老板娘对主人公叶藏的评语。

太宰治的文学，充满“无赖派”的哲学，对生活采取自嘲和自虐的态度，但也被称为“永恒的青春文学”。他作品里的主人公是一个保持了纯粹性却长不大的永远的少年，懦弱、敏感又自傲。这也是一直以来，包括生理上和心理上的少年们热衷于太宰文学的缘由吧。

太宰的作品很有代入感，在他的文字里，我们能看到很多我们一度逃避或自动屏蔽的本我的一些丑陋和阴暗面。在他率真、戏谑的自我解剖中，我们就像面对一面镜子，看到了真实的人性，甚至暴露我们不愿意看到或不愿意承认的自己的另一面，直击灵魂，让人无可逃遁。

我觉得如果一本书能让我们窥探自我内心，发现自身的问题，该算是难得的好书。至于发现问题后，你是坦然接纳、不断解决和改善，还是轰然崩溃、心生恐惧、无法面对，这个取决于自己。当然，敢于正视自己的不足、直面惨淡的人生也需要莫大的勇气。

史铁生说，写作者，未必能塑造出真实的他人，只可能塑造真实的自己。《人间失格》就是这样，太宰治讲述别人的故事，却剖析了一个真实的自己。而我们这些读者，借由他的文字，也认识了更加真实的自己。

人生不就是一个不断认识自我、剖析自我、完善自我、提升自我的过程吗？我想这是此书之于我们最大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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