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裴子文的电话时我正盯着年度业绩报表上密密麻麻的数字头大如斗,下午的阳光冷森森的穿过窗户打在地面上,办公室里充斥着噼里啪啦的打字声,我却在拿起手机的那一刻,觉得整个世界都忽然变安静了。
就这样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岁月从背后推了一把,一个重心不稳,跌坐在了十年前的旧时光里。杯子里速溶咖啡的水汽冒上来,淡淡的涩,刺的眼睛有点疼。
"则安,是我,子文",
"嗯"。
"我来苏州出差,如果你有时间的话我们一起吃顿饭?"
他的声音明媚轻快,仿佛我们中间没有隔着那10年,昨天才见过一样。
"好啊,你什么时候走",我隔着电话微笑,尽量让自己显得自然一点,呼吸却不自觉的变轻。
"周五晚上9点的飞机回去"
我看看电脑下方的日期表,今天9月6号,周二。也许翻开老黄历,会写着今日:忌订盟,忌嫁娶,忌动土之类的。我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听到自己的声音说:"子文,今天有点忙,要不后天晚上我们一起吃晚饭吧。"
"好,我稍后加你微信?我们再定具体时间地点?"
"嗯"。
我们互相交换了微信号,然后互道再见。我没有问他从哪里得来我的电话号码,发达的资讯让这世界变得越来越小,一个人若是想寻另一个人,哪怕只有三分的诚意,也总是有办法的。
挂上电话后长吁一口气,发了两分钟的呆,忽然想起做到一半的工作报表,理理思绪后继续埋头苦干。在生计面前,时间永远紧迫,容不得我们伤春悲秋。感慨和回忆都只能留在回家的地铁公交车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人挤着人,从高空向下俯视,一大片人潮像被竖起来的连绵千层夹心饼干。这种时候最适合戴上耳机想心事,单曲循环一首歌,想起许多虚虚浮浮的旧梦,全然不在意自己还在人群中做着行走的夹心,时间忽然变得不难捱。
6点半从办公室出来的时候天已经暗下来了,南方的天总是黑的特别早,我忽然想起西北黄昏的火烧云,教室里潮湿的水汽,裴子文抱着篮球撞开门跑进来,满头大汗。我假装匆匆一瞥,赶紧又拿起铅笔继续在地理书上画总也画不对的洋流图,旁边是大半本空白的立体几何模拟题。很多年以后我都觉得地理和立体几何是所有文科生科目中最神秘最复杂的两个妖艳贱货,一度让我既尊重又痛恨。
而裴子文不同,裴子文是那种立体几何可以考140的男生,但作文却永远在及格线上挣扎。他曾笑着对我说:你的每篇作文我都可以读好几遍,我一直都不明白,一个人怎么可以把文章写的那么好。我看着他,内心雀跃,却笑得矜持。年少的人,心无旁骛,所以太懂得欣赏,太容易被吸引。他帮我讲了很多道题,希望我们能上同一所大学,但我却总是敷衍着听,大多数时间都是看着他的侧脸发呆。于是,最终我们还是去了两个方向,他如愿远走高飞,我需留在原地换一所学校,重头来过。用传统悲剧的说法,这叫劳燕分飞。
年少的人,往往有变态的自尊心和近乎偏执的浪漫主义,我于是断了和他所有的联系,想着等自己成了更好的人,再回去与他重逢,却忘记了,时间没有暂停键,人生从来都是一场接一场无法预料的颠沛流离,我是,他也是。
那时的我并不能懂,为何小别即永远。
最初的雄心壮志只是一时半刻的事,在生活中蛰伏的久了,连自己都开始糊涂,不知道现在这份平庸到底是真是假,有太多人,原本想韬光养晦,最后却流向了无尽的茫然。而我,就是这种人。
于是这故事便再也没有了后来的后来,我们还没来得及互相伤害,彼此辜负,还没来得及看到对方在生活中奔走,在喧嚣中迷路,为五斗米折断腰的狼狈姿态。一段故事,因一个人的短暂离场而嘎然收尾,告别时的我深知自己要去向何处,但却再也没能找到来时路。兜兜转转,有心逐渐变无心,遗忘慢慢吞噬了惦念。恍惚迷离的世界里,我和他都已被新的故事所吸引。
许久以后再回头看,有些过往,断章亦有断章的好处。就像我我和裴子文,很久以后我想起他,依旧还是记忆中笑着的眼睛,温和的侧颜。他想起我,依旧还是那个有才华又偏科,经常看着他的侧颜发呆的小女生。
其他太多流俗的事,没有见过,亦不必记得。
晚间的地铁依旧很挤,我找个角落靠稳,戴上耳机打开音乐,然后发消息给江小满,12年的老友,我们几乎了解和贯穿了彼此的大半生。女人之间的友情,深刻到了一定的程度,就会觉得一方是另一方的保障。像在战场上陷入包围圈时互相背靠背杀敌的两个勇士一般,我们各自守护着彼此的后背。
"小满,裴子文来苏州了。"
"?"
"我们约了周四晚上一起吃晚饭",
"然后呢?"
"没然后,我就是想跟你说一声。"
很久没有新消息,我收起手机,看着人群发呆。一个中年男人把脚踩在扶手杆上睡觉,衬衫一半装在裤子里,一半露在外面。一个年轻小伙子拿着手机打游戏,把声音开到很大,周边的人厌恶的皱眉。一个光着脚踩在自己凉拖鞋面上的中年大叔盯着旁边短裤美女的腿看,两眼发着绿光。我转过头,忽然觉得人生悲哀。
手机再度亮了,是裴子文的消息:"则安,这些年你过得好吗?"我想了半天,回了两个字"还好"。然后是长久的沉默,隔着时光的断茬,我们已经分不清楚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怎样算关切,怎样算唐突。
地铁外的黄昏,格外能牵动往事。我放了陈奕迅的《好久不见》来听:我来到/你的城市/走过你来时的路/想象着 没我的日子/你是怎样的孤独……听到:"你会不会突然的出现,在街角的咖啡店"时,江小满的消息又发来了:"裴子文结婚四年,儿子三岁。目前和他哥哥合开了一个塑胶厂,股份各半,生意尚可。"我看着消息苦笑,"小满,我并不想知道这些,我并没有暧昧心思"。"我知道,但我还是想告诉你"。
江小满总是有一种明智又固执的可爱,曾经有一次她半夜打电话给我,气冲冲的说她高中时喜欢过的男生深夜打电话跟她借钱,语气暧昧,姿态丑陋。小满说:“则安,他凭什么?这一刻我恨透了小城市里熟人之间这种反反复复的令人腻味的重逢,抬头见低头见,出去买个早餐都能遇到好几个熟人。太熟了,就容易生事。”我静静听着,无限唏嘘。小满是属于爹疼娘爱的独生女,但所有的爱都是双刃剑。她父母费尽心思把她安排进了当地的气象局,想把她绑在身边享受天伦之乐。于是,江小满就在这种既不甘心又不忍心的矛盾中挣扎了好几年,最后还是决定留在那个小城。小满说,起初是不忍心走出去,后来是没信心走出去。因为最好的,能吃苦的年纪已经过去了。一句话,包含了太多的无奈和妥协。
我记得小满年少时喜欢过的那个男孩子,高高瘦瘦,留板寸。我帮她送过信,送过早餐,送过奶茶。最后毕业将至,他仍旧拒绝跟小满做任何约定,小满趴在宿舍床上哭的眼泪鼻涕糊了一脸,我默默坐在她旁边,木着一张脸。事后找到那个男孩子,狠狠的拿书敲他的头,边打边骂:“你这混蛋,不喜欢她还招惹她,混蛋!”
现在想想,那时的我们,多么经不起辜负。
后来,听说他毕业后也回到了家乡的小县城,考了三年终于考到了当地的水利局,彼时的他,早已不再是那个能让江小满牵肠挂肚的少年了。在江小满的世界里,他早已在她的众多经历中被褪色成了时光深处一抹淡青色的剪影,他并不是唯一一个让她流泪的人。
小满说:起初重逢的时候颇有感慨,后来逐渐麻木,再后来,看到他身材变形,努力钻营的嘴脸,麻木当中还渐渐生出了反感。可惜当事人并不知情,始终还觉得自己是江小满心中那朵不能长相厮守的红玫瑰,全身上下都充满了魅惑撩人的悲剧色彩。所以他对她言语轻佻,态度放肆,以为她仍旧是他的不二之臣。到了一定的年纪仍没有自知之明还颇有点自恋的男人,往往都天真的吓人。
后来,我和小满用一句话总结了这段故事:相见不如怀念。
从江小满的故事中回过神来,再看身边形形色色的人,忽然开始忐忑,不知道如今的裴子文又是什么模样。我不能想象他穿西装的样子,也不能想象他穿polo衫的样子。记忆中只有他笑着的眼睛,还有解题时认真的侧颜。也许,他也是同样的心思,我在他的记忆中,也同样模糊如剪影。我盯着自己的高跟鞋,叹了口气。
再次收到裴子文的信息时,我正开着电视陷在沙发里发呆,信息很短:“则安,苏州的夜色很适合你”,后面的配图是河边的夜景,照片里人来人往,没有他。我们都明智的没有让对方互发现在的照片,没有打听各自的现状,生活一旦翻到明面上来,再精巧也还是臃肿的。
我忽然想跟他去河边走走,两个人之间隔着60公分的距离,聊聊过去,聊聊现在,我们从未像成年人一样聊过天,多么美好的缺憾。但一秒钟回到现实后立马惊觉不可能,女人出门是大工程,从衣服到鞋子,并且天太晚,距离太远,明天还要上班。最主要的是,深夜不能两两相对回忆往事,夜色会让人变脆弱。于是,习惯避重就轻的我,躲开了苏州的夜色,拿起手机推荐了几味美食给他,聊了一些不痛不痒,寡淡无味的话题,然后客气的互道晚安,一夜无梦。我以为我会在午夜梦回时站在窗前回想年少时光,最终却是晨起的闹钟叫醒了我。
早晨靠在上班的地铁上摇摇晃晃,我戴上耳机打开音乐,然后跟裴子文道早安,告诉他苏州之行还有哪些地方值得去。他一一记下,然后礼貌的道谢,他没有问我的办公室在哪里,没有说:或者,中午可以在你公司楼下一起喝杯咖啡?
我微微失落的同时亦微微庆幸,今天的我没有刻意注重衣饰,一个人的日常是经不起抽查的。
晚上下班回来的地铁上我问他行程是否愉快,慢慢从行程聊到生活,聊到了他儿子,他发照片给我看,很可爱的孩子,眼睛像他。“则安”,他说,“你真应该早点成家”。我忽然笑了,他满意他现在的生活,我满意我独身的自由。我们隔着两种人生,在同一个城市里遥遥相望。
晚上回家为第二天的约会选衣服,翻遍了整个衣柜,没有一件能让我满意。我一套一套搭配了发给江小满看,小满说:“余则安,你看你那蠢样儿,你不是没有什么旖旎心思么?”“我是没有旖旎心思,但是我想要让我们之间的这段故事完美收尾,也不想让裴子文看到现在的我会怀疑他过去的眼光。”我为自己争辩。“或者,我多少有点旖旎心思,没有任何企图,充满诗意的那种旖旎。”说这话时,我的口气在一瞬间软了下来。江小满叹口气,然后继续跟我讨论起衣服来。
周四破例早起了一小时,化了简单的妆,换上昨晚准备好的衣服时又忽然觉得不满意,于是又花了50分钟把昨天理出来的衣服再挨个试了一遍,最终还是决定穿昨晚选好的那一套。
早晨的地铁人贴着人,我发了会面的时间地点给裴子文,手心略微有点出汗。
“好,你下班后再过来,不要着急,注意安全”,他回复我。这样的裴子文,一直都是我记忆中温润谦和的样子,只是现在的他,更沉稳了一些。
年少的时候,总觉得一个人对你念念不忘,要到“衣带渐宽终不悔”的那种境界才算深情,可是看过太多类似江小满的故事后,忽然觉得对于过去的记忆,不出现,不破坏,不毁灭,便已是仁慈,是深情了。
时光单薄,越奔波,越不堪,而我们能留住的美好,实在是少之又少。
与裴子文的会面时间约在了晚上7点,我却一整天都心不在焉,小满说:“余则安,你要记得你只是去给年少的故事收个尾,你没有什么下不来台的旖旎心思。”我狠狠的回了一个“滚”字给她,后面跟着三个感叹号。
或许,我真的有旖旎心思,只是,这点旖旎,不足以让我们去做任何蠢事,去续一段被时间腐蚀成灰的前缘,记忆之所以美好,是因为它永不能重来。
裴子文一个下午都很安静,没有发消息给我,我也很安静,不想发任何消息给他,或许,我们都忐忑。
捱到六点钟下班以后,却又忽然希望时间还能倒退两小时,古人说:近乡情怯,其实,近人也一样。坐在出租车里,我觉得自己像是要去叫醒一个落满灰的旧梦,一不小心就会被往事的味道呛出眼泪。前面的霓虹和街景都飘飘渺渺,带着一种不切实际的朦胧诡异的伤感。
我在距离约定地点还有三家店的地方下了车,茫茫然看着变幻的红绿灯发呆。我们见面,我们叙旧,然后忽然发现我们都已不再是年少时彼此想象中的样子,从工作谈到生活,从生活谈到收入。故事忽然急转直下,没有重重往事遮掩的我们,都从各自的云端跌落,呆滞愁苦如同最平凡的普通人。他不再是有温和侧颜,带笑眼睛的裴子文,他不会再把我的作文看三遍,他上班要谈生意,回家要哄孩子。我不再是会写诗会写文章的余则安,我上班时间要做报表,下班时间会陷在沙发里看恶俗的网络小说,看长篇连续剧。从旧梦中走出来的我们,现实生活大同小异,像一张张干巴巴重复着的黑白插图,枯燥又乏味。
“子文”,我拨通他的电话,忽然哽咽。
“则安,你到了?”他的声音里没有惊喜,我微微发愣。
“子文,我想也许还是不见面的好,不见面,我们就一直都是年少的样子”,这故事许多年前就已经收了尾,不管是谁不告而别,结局都是一样的。
我听到电话那边是长久的沉默,沉默的让人心慌。“子文”?我试着轻声提醒他。
“谢谢你,则安”,我听到他回过神后的声音,像是明显的松了一口气。“其实我也很忐忑,我去南京出差,忽然觉得离你很近,所以休了三天假,想过来看看,我并不知道自己到底想看什么。”
“我去了你推荐的地方,吃了你推荐的小吃,看了苏州的夜景,忽然觉得整个故事都完整了”,我握着电话,鼻子微微发酸。
“我站在我们约定的餐厅外面,却忽然很想知道我妻子今天晚饭做的是什么”,长久的停顿之后我听到他继续说:“我已经在餐厅对面的马路上站了快40分钟了,我没有落荒而逃,是因为我是男人,不能爽约”。
我握着电话笑,眼睛有点酸。
被生活驱赶着的成年男女,在许多地方早已模糊了性别界限,已经很少有男士愿意提前赴约,用40分钟的等待来成全一个女子的矜贵。而裴子文却做到了,这样的他,君子又绅士,我的青春记忆并没有崩塌。
站在黄昏街头的拐角,在距离彼此很近的地方,我们温情道别,互相祝福,然后,各自归家。也许再往前走一步,下个转角就能遇见,但谁能保证,遇见不会是另一种失去。
经过熙熙攘攘的人行道,在众多擦肩而过的陌生人中,有一个人的眉眼,莫名熟悉。我没有停下脚步,却忽然想起《牡丹亭外》里的一句歌词:是否你走过了我身边/惶惶忽忽一瞬间/荒凉一梦二十年/依旧是不懂爱也不懂情。
眼泪,毫无征兆的落下来,无关悲伤。夜风微凉,骤然吹起轻愁。
我坐在回家的地铁上,单曲循环《复刻回忆》:在不同的城市努力/偶尔也会想想你/这样的我/那样的你/要很久才相遇/我们都没提那遥远的曾经/我们都没说那故事的起因/青春的复刻回忆像一片云/没法子抓在手里……
裴子文又变成了10年前的那一抹淡青色剪影,恍恍惚惚,带着一种模糊的哀伤,哀伤的近乎纯粹,纯粹的近乎美丽。
惆怅旧欢如梦,醒时何处寻?
不如,不见。就让那个人一直逆着光站在青春里,我们永远都只记得各自年轻的样子。从此这故事再也没有恶俗的尾巴,我们是彼此窗前的明月光,是各自心头的朱砂痣,是互相深埋在心底,时时被岁月惊醒,却永不能磨灭的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