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楼兰
一群人苦行于沙漠。是茫无边界,无所生气的沙漠。远处隐隐约约有一片绿色,显得那么与众不同。虽然这时候没有人能比这群人更懂得水的甘甜,但他们也疑心是上天的又一个捉弄,海市蜃楼一场。有希望总要比没有的好,驱于本能地,他们拖着那副身体与灵魂若合若离的躯体前往那片可能的生机……
千年以后,沙漠依然是沙漠,只是这方土地上,多了一个美丽的传说:数千年前,我们的先辈们跋涉于万里黄沙,想要给我们的文明寻找一个生的机会,但是,生,在无尽的沙漠里终究是渺茫的。先辈们走了记不清多远的路,过了数不清多少的日夜,终于,他们每个人几乎都到了生命的最后时刻,好似下一刻钟就会从生的最低点跌到死的起点。但也恰恰是那么一刻钟,我的先辈们完成了由生到死的转变—上天被先辈们的勇毅所感动,慈悲的赐给了我们一颗宝石,一颗极高贵不染纤尘,却又极朴实孕育生机的宝石,先辈们将宝石轻轻置于冒着热气的沙土上,宝石顿时化为一泓泉水,生机以可见的速度向四周欢快的跑去,而我们的族群也得以安居于此,世世代代……
后此地见于经书史籍,号楼兰国。
千百年来,楼兰都是以面纱示人,甚至叫人辨不清面纱下是男是女,像这样不确定的答案,看似多样,实则最是单一,唯叫人去猜。说他是女人吧,他又能如此挺拔的立于戈壁与黄沙劲风抗衡千年;那如果说他是男人吧,他又独具一份西域的风韵,独给人一阵凄婉的悲情。这可犯了难,总不能取中庸之道,认为他既男又女吧,但好像只有如此了。那我就暂且用更契合他荒凉之地的“他”来代称楼兰吧!
我想,再是疑难的问题也总会留下点蛛丝马迹吧,可我翻遍了史书,也未能找到能揭开楼兰神秘面纱的那把钥匙,我想许是某个掌管库房的小吏因夜深了犯困,把记载楼兰书简给当做柴火烧了去,又或是后来遭了乱世,仓库的老鼠饿极了,糊涂地将书简给当饼吃了,但总之是遗失了,结结实实地落在了历史的某个角落里了,等到一千年后,人们才想起来去找寻,但结果也只是证明了无,否定了有。可是总也让人觉得蹊跷,兴许这正好是楼兰的精心设计,是他在谋一个死后也能保持神秘的办法,经过时间的那么一粉饰还就真叫他成了!这可苦恼我们后来人,我们竟平白无故地中了他的圈套,如此想来,此国也着实可恨!
说起恨他,居然也轮不到我们,早有人在恨他这方面捷足先登了,而且恨得更深沉。古才子们,尤以汉唐才子为代表,无论如何也是要赋诗一首,曰:“诗伐楼兰”,因为只有那样才算真正有了建一番功业的决心,才算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如王昌龄的“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高适的“马蹄惊月窟,剑术指楼兰。”张仲素的“功名耻计擒生数,直斩楼兰报国恩。”凡此不可谓不盛。我想倘若有幸见到才子们赋诗时挥墨如血,指笔似剑的意气风发,就算你原先不知道有楼兰那么个国家,也会在此时才子们激昂的词句下与楼兰结下一番血海深仇。可是,那他们为什么一定要要斩了楼兰呢?这颗沙漠上的明珠又如何招惹这千里之外的怨恨呢?或许是因为一条路,一条左右了楼兰一生的路。
对一条路来说,首先要有人才算有了魂,其次要通畅才算有了用,天下的路莫不如此。汉唐时盛极的丝绸之路往来之人不绝,西边的想要赚钱,东边的想要耀武,在这一唱一和之下,一条几乎影响了全球所有人命运的路,也算附了魂,有了用。
但不总是有用。
我们向来是有天高皇帝远的传统理论的,这条路出了阳关之后,天子便没有那样管用了,加上路途遥远,难免有些人会在路上架几个扎子,放几块石头就干起了打家劫舍的勾当。三五小贼尚令人有所忌惮,更何况是一座城,一座长在路上,绕不开避不了的大城,楼兰。
中原王朝是绝不会放弃,这可是一条绝佳的示中国富强的康庄大道,俨然是帝国的尊严所在。帝国不会放下他的尊严,所以这条路一定得起作用。那就需要中原的帝国去收拾一座城了,对于这个泱泱大国来说,总归还是容易。连同其他西域诸国也一并被劝善的劝善,收降的收降。楼兰是时归附汉朝。
路通了,一切都应该向好了,可是每当夜里总能看见北方有狼一样的幽瞳死死地盯着楼兰。北方喜好劫掠的匈奴。匈奴原先常常觊觎着大汉,可是也常常在大汉那里损兵折将,他大汉那儿吃了瘪,便想在西边找寻丢失的颜面。他们在与汉天子的交斗中也学到了一些道理,例如只要跑得远,汉天子便不会再管。基于这个逻辑,他们便时常西去掠夺西域诸国,楼兰也不能幸免。这时候楼兰像一个无助的孩子,谁打他逼他,他就听谁的话,之前姓过汉,现在也同样可以姓匈奴。三姓已被称作家奴,被怒骂为毫无气节,那么两姓也应当责罚,毕竟两姓到三姓只是时间问题了。
诗为何伐楼兰,大抵明了。中国诗人才子尤其讲气节,这固然是优良风,但是他们却忽略了一点:所有讲气节的都是活人,从来没有死人会说”可杀不可辱”的话。楼兰归附汉朝是迫于武力而非礼仪教化那一套,那么自然没有义务在边疆大漠中为汉王朝守着贞洁。楼兰要先活着,才能决定跟谁姓,可要活着就得先决定跟谁姓,到底跟谁姓呢?取决于谁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所以就出现汉远去而匈奴来,则喜迎单于,汉西征而匈奴去,则跪迎天子的反复。史书中记载,楼兰质一子汉,质一子匈奴,可为证信。
诗伐楼兰,开始的人可能确实能找出一些理由来说上两句,有几分尽国事的义气。后来的人年轻气盛,但知道将军在阳关,提笔作诗,伐的是理想志向。最后,人们多是不知所以,伐的只是附庸风雅罢了。
相较于大汉永远高仰着头俯视天下,楼兰是屈辱的,他握着沙漠中的明珠,却又无法真正的握住他的明珠,他的祖先以自由之躯建城,却又无法获得真正的自由。对于一个民族来说,这很难接受。
这无法接受。
西行求法的高僧常会路过此地,在饮下一碗茶洗去了嗓子里的细小沙粒后,也会作为回报似的讲几句佛法:因中有果,果中有因,因果无尽……
“大师,为什么总有人想要来欺负我们啊?”一些孩子总会向路过高僧请教,这也同样是这个民族的疑问。出乎意料的是几乎所有的大师都会做同样的回答:“万事皆因果,万物皆轮回,因果有时尽,轮回总无休,善哉善哉……”
孩子们却总是听不懂的,反倒觉得有趣,但他们也不懂的是为什么大人听了后并不像他们一样觉得有趣,直到他们长大成人,才听懂了大师的佛法,也懂得了前些年的大人。
楼兰啊,你是挺拔屹立于戈壁的战士,但也是千万颗活生生,血淋淋的人心。
也许在某个明月高悬的夜晚,你终于下定决心将你的族人聚集了起来,火把洞明,但刺不破长夜的凝重。族人没有人缺席,但都低着头,也不语。大家都知道聚集是为什么,但没有人愿意说出来。
时间告诉正熊熊燃烧的火把,说它要走了,火把不忍,便将火焰扯下来送给了风,只留下一部分附着再火把上,去陪伴下一个将远去的人。
火把晦暗,但族人依旧不语,只是隐约有低泣声传来。
后来据族人说,那晚火把明灭了三次,一次是一个时辰。不知不觉中,天空悄悄地撤了黑,染了白。一夜竟会如此短暂!但是不管怎样,该有一个结果了,或许说是宣判更恰当一些。
从前,一切大事都是由族长宣布的,这是先辈们的规矩。族长遵循着先辈的规矩,没有辜负他的族民的期待,终于是打破了一夜以来的无声,他用略带沙哑的声音艰难地挤出一个字:走!他的目光也从悲伤转化为了坚定。随后他用手指向东边,族人知道,那是下一个家的方向。大家齐齐地望向东边的时候,第一抹阳光正好映在每一个族人的脸庞上。
第二天,城成了空城,路上却多了拖家带口的行人,他们一路朝着东边走了去。
除了他们世代相传的工具和世代相传的作物种子,别的什么都没带走,他们亲手为楼兰的城匾和过往的屈辱盖上了黄沙,算是葬了它。此后再也没有了楼兰国,但是听说东边多了个鄯善国,更有甚者说在鄯善国遇见了楼兰人哩!
根据史书记载,高僧法显西行取经,途经阳关外时,又看见了楼兰古城,但却是“上无飞鸟,下无走兽,遍及望目,唯以死人枯骨为标识耳”。这些枯骨是谁的呢,居然甘愿葬在这边疆大漠,我相信那是古城的儿女。也许当时的他们并未全部离去,一些族人选择了留下来,他们不忍心留古城与羌管幽怨为伴,而选择为古城、为那一段往事守墓。直到最后,枕着古城,回想着那个美丽的传说沉沉睡去……梦里,他与先辈们一同万里跋涉,直到生机勃勃……
又过了千年,路早已不走这里,这里也不再是路,但却也有人造访,因为在一些传说中,这里曾经有一个美丽的国度,宛如沙漠里的明珠。
今人考古,得西域一国,号楼兰遗址。
写于2023年12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