座椅上传出一声沉闷又脆亮的撞击声时,正好是凌晨3点10分,艾瑞丝以为火车终于靠站。
她费力地拉开遮光帘,双手紧贴在脸颊两侧,不仅仅是头部,而是几乎整个上半身的重量,都压在长满细密黏腻的灰尘的车窗上,努力向外张望。
火车驶出城市已有段距离,狭窄幽长的空间之外,只是没有层次的黑,缓慢后退的世界懒得搭理艾瑞丝,也不想被她打扰。
有那么一瞬间,她怀疑是自己眼睛突然瞎了,终于不用为了无尽又无聊的旅途为它们找点事做,想到可以从这种非要找寻点什么的重压下解脱出来,心里高兴。可还是会到站的啊,下车的时候怎么办?她开始焦虑不安起来。
艾瑞丝又想起3点10分的撞击声,从一下变成节奏乏味的、接连不断的震鸣,缓慢,但足以让她担心有脱轨的危险。
过了半晌她才意识到原来是自己的脑袋偏离椅背的轨道,坚定地砸在桌子上的声音,她把对真相的迟钝反应归罪于睡前多吃的一片阿普唑仑。
因为撞击而愈发红肿的额头开始隐隐作痛,艾瑞丝将久贴于车窗上的身子收回,这时候她是真的醒了。
车厢内随意洒着一些薄厚不一的微弱灯光,不知是因为过快还是过慢的行驶速度导致列车左右晃动得剧烈,发出像是过山车在上坡时的那种吱呀呀的声响,刚刚消退的紧张情绪又在艾瑞丝心里弥散开来。
她看到窗户上映衬出一个女人的脸,面颊苍白黑眼圈就更加明显,因为干渴而不断抿舔的嘴唇已经找不见口红的丝毫痕迹,露出微紫、毫无血色的组织。浮肿的脸上耷拉着几根稀疏的细发,这是她最不满意的地方,头发过于细软显得发量愈少。在她看来,一头乌黑浓密的头发正是生命力的标志,她想她以前也是有过这样的活力的。
艾瑞丝花了好长时间才确定窗户映照出的那个人是她自己,而不是一个随便什么从车窗外向内张望的女人,她就是那个不算年轻但长得也还说得过去的女人。
雨就是这时候下起来的,雨点粗暴地拍打车窗,窗户上映出的形象开始变得模糊,但艾瑞丝还是看清楚了,那是一件暗棕色薄羊毛西装。一件衣服站在那里,她想。
艾瑞丝回过身,那件西装已经坐在她的对面。她兀地站起来,惊讶地发现整个车厢加上她和西装竟然不超过5个人。随即她又觉得自己这样太显突兀而不够礼貌,她小心翼翼地坐回原位,假装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不好意思,我看到这没人,我可以坐在这里吧?”
“我叫崔西”
艾瑞丝迟疑了几秒钟,“艾瑞丝”。
她担心自己的迟疑会显得蠢笨,又懊恼自己为什么傻到说出自己的真名,她完全可以随便说一个什么“艾丽娅”之类的好听的名字,毕竟这么一个空荡的车厢,一个男人偏偏选择坐在她的对面,这件事情太过可疑,虽然她不算年轻了,可毕竟长得还说的过去。
要是自己,准会挑一个四周都没有人的座位,她可是那种连看戏都会故意迟到5分钟的人,因为早到就意味着不可避免地碰到熟人,那种风俗习惯里必须要一起聊聊天的熟人。
她尽量掩饰自己的局促不安,正纠结于是否要开口说一些什么,哪怕是:也许您能坐到别的什么地方?您看,这车厢空荡荡的。
“艾瑞丝女士,您应该不介意我抽一支烟吧?”西装先开口了。
该死,他竟然用这样的反问语气,“应该“”是什么意思?这样不容质疑,却还要征询我的意见?我还能怎么回答?当然是“哦,不介意”。总不能没有礼貌吧,艾瑞丝这样想着。
她看到崔西徐徐有力地从暗棕色薄羊毛西装的口袋里掏出烟盒,看不出是什么牌子的烟,烟卷是奶白色,烟嘴靠下的位置印着银色暗纹数字,排列整齐地躺在薄荷绿的铁质烟盒里。
她突然想起自己被撞击过的额头,这会儿一定鼓起一个矮包,但她不想去触摸它,好像是不愿意接受自己本就疲惫的脸上又多了个让她看起来不那么美丽的东西。
“您知道吗,这样的雨天,总让我想起一些句子,比如是谁沐浴在阳光下,又是谁在夜晚,这些低语是谁正在呼唤,谁的宁静需要小小的药片,谁又陷入镜中世界与虚妄相伴。”
崔西自顾自地讲,似乎在说给她听,又像是不在意她是否回应,艾瑞丝嗯了一声,她注意到崔西夹着烟卷的手指修长,薄荷色烟盒上一只烫金白色大鸟有和他手指一样修长的双腿。
艾瑞丝转过头去看着车窗,雨小了些,窗户外有斑驳的光亮,一只蚊子牢牢扒在上面,像是被钉在窗户上,秋后的蚊子像田地里的果实一样饱满肥硕。她仔细盯着那只蚊子,数它有几条腿,它同样修长的大腿使她很想笑,那样子和烟盒上的大鸟很像,它就那么趴着,像一只直立在水里的丹顶鹤,而她和他的世界才是歪斜的。她看到丹顶鹤呼扇着翅膀起飞,有很长一段时间,她忘记了车厢的晃动和轰鸣。
艾瑞丝把头扭向崔西,深吸了一口气:“崔西,我想我就这么直接称呼您了。”她停顿了下,直到确定对面的人是在倾听:”您知道吗,现实,我是说现实,是一张羽毛床,而我,我的意思是说我们,当然不是指我和您,我们大多数人,就像是,怎么说,一颗熔点奇怪的硬糖,在羽毛床这样,这样柔软的温度里,就融化了,一滩,虽说是蜜汁,可是硬糖不是应该在高温里融化吗?您说是吗,这才是现实最残酷的地方。”
崔西点燃了烟盒里的最后一支烟:”唔,我想您说的应该是十分有道理的。”
“唔,艾瑞丝女士,我想我有必要告诉您,我做了一些非常不好的事情,非常不好,不是对别人,而是对我的妻子。
“您是指什么方面?”艾瑞丝并没有表现的惊讶。
“我想,就是非常不好吧,也许我再也不能见到她了”
“你们.....”
“但别人也许也不会再见到她了,哈”
很长一段时间,他们非常有默契得并没有期待彼此再多说些什么。
崔西在艾瑞丝的前两站到达,“和您的交谈很愉快,艾瑞丝女士,再见”
“再见,我来送送您,托您的福,旅途有趣多了”
艾瑞丝走到列车门口,崔西依然徐徐有力地走下车,回过头说:您知道的,如果您愿意...
然后,列车开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