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奶奶叫孟庆玲,生于1924年1月1日,卒于2012年7月10日。她在82岁时,写下了她的回忆录《回忆我平凡的一生》,记录了从她出生开始一直到她82岁时的人生经历。她经历过兵荒马乱的战争年代,经历过抗战八年,经历过新中国成立,经历过大跃进,经历过改革开放。她的一生就像是一部活着的历史。
她没有多少文化,仅靠着在扫盲班里学来的一些文字写成了这篇文章。文章几乎用口语的方式记录,里面还有许多错别字和她自己创造的字,但我不想做任何修改,只想原汁原味地呈现。
在她活着的时候,她也曾给我讲过这些故事,只是因为当时年轻,根本无心静下来去体会她的生命历程,这是我的遗憾。
下面就是我奶奶孟庆玲的回忆文字。
我叫孟庆玲。我的妈妈叫孟张氏。我的奶奶叫孟高氏。
我的外祖母也就是我的姥姥叫张阎氏。她老人家身材高大,双眼皮大眼睛,她很美丽。人好,对别人也好,心地善良。她自己再困难,也要帮助别人。老人的儿子给她点零花钱,自己不舍得花,但是看到没钱买粮食吃饭的穷苦人,她老人家心里难过掉眼泪,就把自己兜里的钱拿出来帮助他们。
我从小儿听妈妈诉说她来到老孟家是怎样受婆婆的气、挨男人的打骂的,这也是旧社会包办婚姻造成的痛苦。我的妈妈,她是位英俊美丽的妇女。她是河北涿州市城里的,姑娘人好,心地善良、有才能、手巧会做活、有礼貌。因为她的父亲死得早,她家生活有困难,她的母亲张阎氏就给她找了个农村的一个农民丈夫,她也就成了孟张氏。
我的妈妈到老孟家很尊敬公婆,孝敬公婆。我的妈妈她不会干农活,有时干不好,所以她整天挨男人的打骂。听我妈妈说,她在这个家里受着这样的生活,她活不下去了,又吃不上、穿不上,还挨打受气,她总想跳河、跳井死了得了,再也不受婆婆和男人的打骂。
我的妈妈生孩子很多,但活下来的很少,都死掉了。我妈妈说她又要生孩子了,她自己找个没人住过的冰冷屋子,里面有个土炕,也没有炕席,更没有人管,一个人哭泣着把我生下来。
我妈妈说她睁开眼一看是个女儿,她自己长出了一口气。再一看,女儿长得丑,她狠心把我放在屋里想冻死算了。但我的哭声被我爷爷听见了,他老人家进屋一看土炕上有个小孩哭泣,爷爷明白了。我爷爷批评了我爹,说你们太狠了,我爹才把没有冻死的孩子抱回自己的屋里来,给我吃几口酱子。我妈和我说,我慢慢地才活了过来。
我记得四岁我刚记事的时候,就兵荒马乱,大兵打仗,人心惶惶不安。我听我妈妈说是阎锡山、吴佩孚、傅作义他们这些大军阀互相争斗。傅作义占领涿洲城,他关城门不开门,关城东三个月。外边攻打很急很厉害,外边还有些大兵,他们在村里抢老百姓的东西,抢我们家的小鸡子、还抢鸡蛋,急得我爹给大兵跪着:“求求老总,您别拿走,我们还只有这点鸡蛋换盐吃呢!”说完拉着大兵就哭泣。大兵举起手来打我爹大嘴巴,大兵还举着枪把子往他身上、头上、腰上狠打,我爹没办法,只好让他们拿走了。
国民党大兵强奸妇女、干坏事,他们就是看见一个老太太是女人也不放过,他们把老太太生殖器里塞进一条黄瓜。国民党大兵太坏了。他们这些大兵害苦了老百姓,老百姓太遭殃了,不能在自己的家里安心生活,也无法去地里生产劳动干活,只能外逃。
我记得我爹用扁担担着两只筐,筐里有我妹妹,我弟弟坐着。我妈拉着一头大黄牛,黑天半夜黑暗暗地走出家门,就这样背井离乡逃走,投奔到南乡史家村。这村里有一户好心人,他让我们一家五口人住在他家一间草棚子里,里面有草席。我们饿了就吃点干饼子,睡觉也在草堆里,住了冬天三个月。天气很冷,冻得受不了了,我爹妈就偷偷地回家看看有没有大兵了,这才慢慢地敢回自己的家。
记得我六岁的时候,家里有爷爷奶奶,还有一头大黄牛。自己家有四亩土地,是全家人的生命,全靠它活着。早年有十二亩土地,早被我爷爷当给地主老徐财主。可是我六岁那年,冬天十月份,我的奶奶她老人家生病死了。我爹没钱给老人家买棺木,更没钱出殡埋葬。那个时候,如果不好好给老人办后事,就是当儿子的不孝,会让众人看不起。我爹没办法,只能把这四亩地当给了村里宋家的财主。这四亩地只当了八块现大洋,就是八块钱。用这笔钱才把我奶奶出殡埋葬,入土为安。
我们家种的地每年都要给地主交租子、交粮食。我们一家老小劳动,忙活一年收的粮食也不够一家人和大黄牛吃的。平时我们家大黄牛能帮助家里干活,什么耕地、拉粪、拉磨、拉犁杖、拉碾子、碾米、都是大黄牛帮助家里一起干活。
这头大黄牛帮着我们家出了很多力,干了很多活。可我们家的粮食年年不够吃,怎么养得起这头大黄牛。我们家里这群孩子爹妈都养不活,更不要说大黄牛了。大黄牛经常没有草料吃,就是有点也不够它吃的,它饿得嘛嘛地叫,听着真可怜,一天天眼看着大黄牛见瘦。它身上毛长、没有肉,瘦得皮包骨头。
我记得我爹他租的地主的土地十六亩,我们全家人忙着累着辛辛苦苦一年、好不容易到了往家收粮食的时候了,秋收打几口袋谷子,背着回家里来了。我们全家人都很高兴,我爹妈说今年冬天有了粮食,有了小米粥喝,这个冬天能喝饱了,过年开春再忙吧。
可是刚高兴了一天,第二天姓徐的地主骑着马,跟着他们家长工赶着大马车,车上拉着很多大口袋,还有大斗就来到了我家的大门外。地主老徐和他家的长工手里提着大斗和口袋就匆匆忙忙地进到我们家院子里来了,他是来收租子的。我从窗户里看见,姓徐的地主来了,我爹害怕吓得拉过一个破被子急忙躺在炕上,把头盖上,不敢见地主。因为去年的粮食还没有还清他,今年他一定会老账新账一起算。
我们一家人大人孩子特别害怕难过,我们家这点粮食都给了也不够还他的,可是我们怎么生活下去,吃什么。徐地主他走进我们屋里头,他往椅子上一坐,开口问我爹:“你们今年收成很好吧,你连去年欠的也算算吧,还欠多少今年都还清了吧。”
这位姓徐的地主他经常骑着马到我们种的庄稼地里头去看庄稼长得好不好,他非常用心。地主老徐他一边说着一边就把大斗拿起直奔屯圈子跟前。他自己用大斗,一斗一斗地往大口袋里装,装了五大口袋,他说还没有还清,因为谷子已然没有了。没还够他,他说过年再还吧。他让长工把粮食装在车里,车把式赶着车把粮食拉走啦。徐地主骑马在后边跟着,把我们一家人的口粮都给拉走了。
我爹妈他们俩都掉眼泪了,我们这群孩子也跟着一起哭泣。我妈愁得唉声叹气,我看着妈妈整天没有一天高兴的时候,除了愁还是愁。我妈她整天叫“老天爷”,叫“天呢”,可怎么办呢,怎么活呀。
我爹妈无法养活我们这些儿女和大黄牛,只能狠心把能给家里干活的大黄牛拉出去卖掉。我爹他把大黄牛拉走了,去市场真的给它卖了。我爹他一个人回来了,他说腿都软了,没有一点力气走路了,好不容易一点一点地走回家来。我爹进门头低着不说话掉眼泪。我们这帮孩子和我妈都想着这头大黄牛,永远也看不见大黄牛了,我妈和孩子门也都在哭泣。
从此以后,我爹妈带领五个儿女像大黄牛一样干活:用人拉犁杖、人拉车、人耕地、人拉粪车、人推车、人种庄稼,人抱着木棍推碾子,人推磨,磨成面和渣,给一家人做饭吃。
那个年代我只有八岁,妹妹六岁,我们姐妹俩看着爹妈发愁,着急主要是没吃没柴火,又没有什么办法。我们姐妹俩主动帮助爹妈承担些家务。我和妹妹两个人就背起背筐子拾柴火,抓树叶子,用木构子剪棉花根,用筐子背回来晒干,烧火做饭一大家子人吃。
我记得凡是快过年的时候,我们家里总有几个人,在我们屋里炕上坐着不走,半天半天地坐着不走。开始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们干什么来了。我问妈妈,她和我说:“这些人是跟你爹要账、要利息、要租子。因为去年过年的时候,你爹没钱给你们这些儿女买年货,买点白面包饺子。正好看见宋文志,他有钱,他就是放高利贷的人。你爹真不想跟他张这个嘴,可是有钱人他想拿钱挣钱,他就得找个没钱的穷人借他的钱。他主动问你爹,老六你今年怎么样,年过得去吗?你爹很高兴地笑了,说那您无论如何也得帮着借我几块吧。有钱人点点头说借给你十块现大洋吧,他说你找人帮你写张字据,什么时候还利息怎么算,一年为整吧。”
一年很快就到了,我爹还是没有钱还给宋文志,只能给他打利息。宋文志说:“你如果没钱还,就把你今年欠的利息和原来十块钱加在一起算,再重新写一张字据,打一张借条子。”我爹他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只好听他的话,照他的办。转过来,很快又要过春节的时候了,姓宋的他要利息一起算,连本加利整翻一倍。更还不起他了,急得我妈说:“家里还有点红棉花,你给卖了,还账行不行。”我妈愁得唉声叹气,没有一点办法。
我妈为了养活自己这帮儿女,她带着我们姐妹俩去地里干活劳动,可是我妈和我都是小脚,在土地里站立不住。我妈在地里就跪着爬,用手拔草锄苗,我也跟我妈学,也跪下爬着拔草锄苗,种豆子浇水。有时候会出去几天,我和妹妹两个人给地主摘棉花、掐谷子,挣点钱帮助家里买斤盐做菜吃。
我记得年过了,到春天逐渐热了,因为家里没有钱买布给我们换单衣服,我妈让我们坐在炕上,披上一个破棉被子,等着她把冬天穿过的破棉衣服急忙给拆了,把里边破棉花套子拉出来,再把衣服片洗干净,用做饭的铁锅把衣服片放在锅里,锅底下烧柴火烘干。我妈急忙把衣服缝好,这才给我们穿在身上。
我的妈妈她心地善良,对人好,能吃苦,能干活,有志气,要强,不怕脏,不怕累。教育儿女学好,教育儿女争气要强。家里有点好的总让老人吃,让干活的男人吃,再让儿女们吃,自己总是最后吃。
她是我们姐妹兄弟五个孩子的可爱的、善良的好妈妈。我年纪老了,有时候回忆起我的可爱的要强的善良的我妈妈来,就掉眼泪,难过哭泣。我的妈妈她老人家如果还活着,我是她大女儿,我应该好好孝敬她。
我记得十四岁那年,小日本进中国,在卢沟桥打起仗来。打了半年之久,小日本的飞机、大炮轰炸,枪声、子弹叭叭响,吓得我们整天提心吊胆,害怕子弹打进屋里来。我妈用破被子罩在窗户上,挡住枪子。我们害怕枪子打在身上,我们每天无论白天还是黑夜,总是跪在地上趴在屋里墙根底下,不敢起来。
我记得是八月十五中秋节那天,国民党军队败下来了,国民党军队的大炮车、大马车上还拉着大木棺材。国民党兵跟着大炮车一起跑进我们村里,保甲长告诉老百姓:“你们都往西边逃。”我的爷爷说:“你们赶快走吧,逃活命吧!我老了,不怕死,我看家。”我们就往西边逃。
涿州城西门外有一条永定大河,很宽。我爹妈带着五个孩子:我和我的两个妹妹,两个弟弟。我爹担着两支筐,筐里有两个男孩子。我妈抱着最小的,妹妹刚一岁,我和二妹妹跟着妈妈后边走,背井离乡直奔西逃。
小日本的红膏药飞机在空中盘旋轰炸,往下头扔大炸弹,吓得我们躲进柴火堆里。老百姓、国民党兵一起往西边逃,人山人海,逃难的人急得不顾死活,都往大永定河里跑跳,我们也跳进大河里。
我爹他两手举着筐,怕把两个孩子掉下大河。我妈抱着小妹妹,我和二妹妹拉着爹妈的衣服。大河里的水到我的脖子,好不容易淌到河边,往岸上爬。爬不上去岸往下边滑下来,就这样你拉我,我拉你地还得往上爬。好不容易爬上来又掉下去,我的鞋也滑丢了。我光着脚更爬不上去了,我爹妈好不容易才把我拉上来。天已经黑了,什么也看不见了,也找不到哪是路,逃难的人们只能从老百姓庄稼地里走过去。
我们逃到西城半村里头奔我姨姥姥她们家去了。他们家院里逃难的人可多了,有人在院里地下坐着、有人站着,我一看都是逃难的人。我姨姥姥给我们七口人找了一间大草棚子,里面堆满屋的草垛子,我们睡觉时躺在草堆里。我们饿了吃点玉米面饼子,那时候年岁小都不知道怎么过来的。就这样一天一天过了七八天,国名党兵也都逃跑了,小日本他们也跑过来了。小日本就把涿洲城占领了。
西城半村里的保甲长他们说逃难的人们可以回家了,他们给逃难的人每人一杆日本的红膏药旗。他们说,你们看见日本皇军就喊口号“欢迎大日本。”我们回家路过城门脸的时候,小日本鬼子他们把路过的行人身上都翻了一遍才放过。
小日本鬼子占领中国八年,中国老百姓当了八年的亡国奴,小日本鬼子在中国实行三光:烧光、抢光、杀光。小日本鬼子在中国抢男霸女,抓劳工,把中国男人抓住送到小日本国下煤洞里给他们挖煤。小日本国每天给挖煤的劳工两个小窝头,大多数的中国人饿死在煤洞里。
我们村里有三个男人被小日本抓走了,这三家都有老婆孩子,这三个男人都饿死在煤洞里。中国胜利了,通过交涉才把骨灰给运回中国。村长把骨灰交给本家人,他们家里人问这是我家人的吗?
小日本鬼子在中国杀人、放火、强奸妇女,耍流氓,还把妇女推下井里致死。小日本子到处抢美女。抓大姑娘,每家的大姑娘脸上都抹上黑煤灰。
在那个年代里,我刚十八岁的小女孩,我妈让我把脸上抹上黑锅烟子,身穿最破的衣服来丑化自己。害怕日本鬼子抢走害死,我爹妈赶快给我找个人家打发出去,是有男人的妇女了,爹妈就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