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做三四月的事，八九月自有答案。”——余世存《时间之书》
芒种那天，是我主动练习高尔夫切球的第三天。我握着被果儿冷落了好久的球杆，在露台的击球区，回想着李师傅教的那些动作口令——这些口令他和果儿唠叨了无数遍，多年后轮到我时，都还是一模一样。那天他不在家，我照例晾晒完衣服，巡视了花朵和瓜果。而后，自然而然地拿出球杆，开始练球。第一轮十多个球的质量还不错，我有些自信和骄傲了，从阳光房里拿出了手机支架，自拍下了一段切球的记录，想着便于之后改进动作。这不是我第一次尝试打球了，每年总有那么几天，李师傅热情高涨，我也兴趣盎然，于是就产生了一节“试课”，他教学认真，口令熟练，可是我的一切都不听使唤，从头到脚，从杆到球，每一处尽是意料之外，情绪也从高处坠落下来，便放回球杆，不再问津。可今年不一样，端午的黄昏，一次不经意的尝试，我竟能把小白球打飞起来，比较标准地击中打布，又自由落体到地面上。接下去的两个球，依然听话，而我的身体也好像得到了进化，之前别扭的扭转，这次可以做到位了。这对李师傅和我自己，无疑都是鼓励和梦的起点，甚至他已经想到我们一同下场的场景了。他的梦关于我，而我的梦关于果儿——我想让她重新拾起对高尔夫的兴趣，这六七年的付出，怎可以如此烂尾而终了呢？可是果儿不应，她只是愿意给我一次性示范一下，而更愿意代替手机支架，端起手机，为我拍摄。不知道，我和李师傅的梦，哪个更快成真。
芒种第二天，那天也许会变成上海六月里的最后一个晴天。我一早发了个标题为“高考快乐”的朋友圈，放了我打出几个小白球的剪辑后小视频，配着“须臾之间，又是一年”的背景音乐，模板是网络上的，彼时很符合我的心情。其实我的朋友圈里没有人今年参加高考，可大早上却冒出那四个字在脑海里了。可能因为铺天盖地都是“加油”，我只是觉得高考更像一个节日，只是有着特别的仪式，一次性的体验过后，往后余生，只剩回忆。很多年之后，所有的紧张焦虑、开心、失落，全部没有了踪影，因为有更多的无解之惑来到了眼前。可是后来发现原来高考是7号开始，我记错了日子，那天下午，我把那条“嘚瑟”的朋友圈删了，和早上发送时一样的心情，就像考试快交卷时，改掉了一个选择题，不知对错，只凭感觉。
芒种第三天，上海入梅了。雨水和闷热携手而来，真正的高考也被开启。这场全世界都竭力维护并支撑着的“演出”，却唯独没有买通老天爷。隔着屏幕，我看到那些爸爸们穿了旗袍，甚至弟弟穿着旗袍；那些门口守候的老师家长手拉手，歇斯底里地呐喊着，我觉得全世界疯了，是隐忍了18年才爆发的那种疯。我不会再在午间去关心作文写什么，这些和我无关，和十四岁的果儿也毫无关联。我们只是在阴雨绵绵的潮热天，窝在家里，继续读小说，继续看电视剧，吃一些三餐之外的食物，它们让多巴胺快速分泌，让这糟糕的天气带来的不适感消退一些。
城市里的人似乎和芒种节气没有太大的交集，它只是日历上标明的一个节气，是夏季的第三个节气，唯一的作用可能是提示着酷暑不远了。小区绿化带里的杂草经过整个春天的催发，已经很杂很乱很高了，唯一的好处是踩在上头，脚感柔软，双脚像被拥抱住了似的。芒种来临之际，园林工人们开始割草了，整整两个大晴天里，整个小区充斥着割草机的马达声，这声音里混着一种其他声响，应该是绿草被裁剪割断那瞬间的声音，清脆脆的感觉，空气里的青草气味越来越浓烈。一个工人推着割草机往前移动；一个工人随在他的身后把割下的草叶扫入大簸箕里；另一个工人和他俩错开，在不远处向草地和包围着草地的黄杨树上喷洒药水。园林工人只在适当的时候出现，比如割草、修剪树枝、翻种新的花枝……从来没有人专程为这些花草树木浇灌过，它们天生天养一般，完全依靠老天爷布局的天气，随遇而安。我们的露台天天有人照料。每天晨早，便迎来全家的审视和问候；我们不定时地上楼，都会顺便去看望它们，关心花朵的大小，清点果实的数量；不下雨的黄昏，再给它们一场人工灌溉。
可是我们不会像专业园林师那样规划，不像楼下大花坛那样整齐紧凑，我们总是把花枝随意安插在闲置的花盆，把番茄等作物的小苗塞在花丛之间，那些好看的野花，也不会被处理掉，这样便保证了我们的露台总有花朵在开放……这空中花园是热闹的，月季、虞美人、波斯菊、鼠尾草、三角梅、络新妇、栀子花、茉莉花、蒲公英、千日红、牵牛花……统统不吝啬地绽放着。
最近，果子们纷纷出生了。我们很担心它们的安全，却又深知无法将幼年的它们包裹起来与世隔绝。于是每天清晨的问候里有存着一些开盲盒的心情，不知道昨夜是不是又有转了色的果子被早起的鸟儿吃掉了。番茄们都还在绿色阶段，每天缓慢长大，藏在叶丛之中，还在隐身阶段，只有我们能发现它们像碧绿色玻璃弹珠一样的圆润身体；南瓜藤爬得高高的，曾有一天，一根藤上开了十几朵花，然而结果的不多，那几个小果子都长到了白煮蛋的蛋黄大小后，便萎缩了，附近的藤也枯黄了，只有一个小瓜撑到了现在，像一只中等苹果的大小了，有个古老的说法，手指头指过的果子会夭折，于是现在我们都捏着拳头去偷偷看它，默默为它打气加油，也祈祷路过的小鸟或松鼠伙伴们不要发现它，不要打扰它；损失最大的是蓝莓，它顶着小白花熬了几波倒春寒，结了果实，终于在初夏的日子里，由青色开始转紫色，可能是紫袍太过妖娆，让灰毛的鸟儿生了嫉妒，总之紫色的果子一颗一颗接连消失，哪怕只是微微一点点发紫，看来附近的鸟儿眼力很好，而且都不怕酸。我们把吃完了果肉的油桃核和公园里捡的李子也都种在了空盆里，还没有任何动静，有时候会忘记了它们的存在。我当然期待它们未来也能带给我惊喜，就如三月里我随意撒下的南瓜种籽一样优秀。
喜欢播种，而后认真辅助着花朵果子的整个生命周期，有期待，有意外，有失望，有无奈；因为我们没法买通土壤、天气和小鸟松鼠们。
我把自拍的练球视频给李师傅审阅，他说好几个都是好球！不过，也指着我的手说不该这样，再指着我的头说不能那样，最后指着我的肩膀又说应该这样再那样……是的，这才是我的第一百零一个球，尽管每一次准备挥杆时，我都想象它是完美的，但谁知道呢，毕竟，我还没买通我的关节和肌肉，也没有买通果儿的球杆。
我对果儿说，我们一起打球吧，你是高年级选手，我是低年级选手，你带着我，有一天，我跟着你去打18洞！她在APT的歌声里手舞足蹈，没空理我。我没能买通她来随我的愿。她已经不是隐身在绿叶下的幼小懵懂的果实了。
芒种时节里，一些种子破露出细刺或锋芒；生命忙碌着生长，一切依然是最好的安排。而阳光，是这个节气里最被期待着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