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黄土 / 张韵冰

又是五月的天,花飞絮飘,到处嗅得到初夏的味道。斜倚夕阳,静静地望着东北地里那片黄土。我知道,他在那里躺了三年之久。每年这个月哥姐拿着贡品去看他,在他屋前清理杂草,陪他聊聊天,仿似他还在我们身边,从未离开过。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他还是血气方刚的青年,进入了我们这个没落的大家族,很快成为堂姑的夫婿。起初堂姑并不看好他,大祖父就堂姑一位爱女,难免有些娇气,当时家族众人都排斥他这个外姓人、倒插门女婿,唯独大祖父夫妇看好他憨厚、老实、能写会算,日后必能撑住这个家。往日大祖父脾气火爆如雷,族人见了都绕道而行,但见了他却和蔼可亲,有说有笑。

他每日从地里下工回来,桌上热腾腾的饭菜,大祖母早已烧好等候着他。祖母会不分昼夜地把四季的鞋子为他赶制出来,然后整齐细心地给放在他的炕头上。我想亲生母亲也不过如此。


他们刚结婚时,堂姑便狠狠地丢下一句话:五年之内不要孩子。仿似那刻有把红辣椒直刺痛着他的心。不久后,大祖父患脑溢血倒下了,吃喝拉撒都在炕上。他白天忙完庄稼,晚上还要照顾大祖父。稍有闲暇,便背着大祖父到镇上扎针,这一坚持就是两年。

送走了大祖父,原本平静的生活就这样一如既往地过,堂姑却查出来不孕不育,堂姑冷冷地对他说句离婚吧。他却无奈地唉声叹气,蹲在墙角一口一口吸着烟丝。大祖母出面对他们说:抱养个孩子,养大了也跟咱们亲。他们随后领养了两女一儿,堂姑却患上了严重抑郁症,时而清醒,时而糊涂。他白天忙外面事务,还兼村里会计,晚上还要照顾不足岁的孩子们。

岁月如梭,哥姐都已成人。八旬的大祖母却瘫痪在床,他端屎端尿伺候左右,天气好时,他抱她出来晒晒太阳,常给她擦洗身子。随着我们小辈出世,按理说我们应叫他姑父,堂姑不悦地说:叫啥姑父,叫伯父亲呦。每年春节,我们去他家拜年,他会为我们本家孩子发一张崭新的五元压岁钱(十年前五元钱相当于现在二十元)。他还亲切和蔼地给我们这些孩子拿出各种各样的小零食,让我们尽情地吃耍,这种不受拘束感觉,我们在其他长辈那里从未得到过。


他常穿一套年代已久的中山装和一双老北京布鞋,总是说:穿那些流行装不舒服。但我们知道,他是从苦日子过来的,八岁丧父,十二岁丧母,打小吃百家饭饭长大。纵然这般境遇,他还是念到小学毕业(相当于如今的高中)。在那个刚刚能填饱肚子,物质还极其匮乏的年代,上学对于百姓孩子家而言,是何等幸运。他白天给人做苦工,晚上钻研学习,聪慧的他,课堂上先生讲一遍内容,他便能对答如流。那时他是村里一名出色的会计,这个岗位一待就三十年,方圆百里的人对他的为人处世赞许有加。他平时很节俭,把攒下来的钱,补贴家用,还带着堂姑去看病。

尽管他的家很普通,不起眼的土墙、土炕、土地,但他依然把它打扫地一尘不染,整洁有序。走进去明亮亮的,使人感到淡淡的温馨。他走后,这种温馨从此消失不见了。堂姑的病情反反复复,家里被她搞得一团糟,茶几上灰尘有两层半厚了吧。有时我看她,突然间感到我们侄俩交谈的话语,没有他在世时说得多,最多是四目相望,剩下的只有沉默。

我记得,当时躺在病床上的他,面色蜡黄,人瘦得像一把柴禾,看着让人心痛。但他依旧保持往日慈祥的微笑。家族里有人偷偷抹了把泪说:他咋得这种病呢?是啊,我也想不到癌症会降临到他的头上来,我一直以为好人能长命百岁,看来我错了!


那段时日哥姐轮流照顾,陪他说说笑笑,村里有人惊讶:这三个孩子对他爹真孝顺呦,和亲生的没啥两样。

他出殡那天,全村人都来送路,整个家族上下的人都时不时地抹一把眼泪,堂姐趴在他的棺材上已泣不成声。他的棺材被抬出家门那刻,我的心儿被什么割断了一样,想到今后无法与他畅谈书中的奥妙,我泪水再也控制不住了。连平时调皮不爱哭闹的七岁的侄子,也哭喊着“我要大爷爷,再也见不到大爷爷了。”

他一生酷读书,家有各种旧报纸,还有不少书籍。生病期间一天到晚徜徉在书的海洋里。他坦言,由于日夜与“高尚的人交谈”,心灵上得到了极大的慰藉,增加了生活的信心、勇气和力量,认为即使“天塌下来也有书顶着。”那刻,我感到书是一位白衣天使,随时能救回一个个病人,仿佛能让大脑产生一种叫神经肽的高级化学物质,又可以增强人体细胞的免疫力,而这又像是取决于“脑运动”的结果。

弥留之际,他反倒一直在柔声安慰堂姑。最后,他是睁着眼睛走的,那双已经失去光彩的眼睛,盛满了不舍和怜惜,他对堂姑说,还能陪伴她十年。这些话语早已随风飘散。

如今他已化成一片黄土,仍旧在那里静静地看着我们……


张韵冰,本名张倩男,曾用笔名陌上阳光。1997年生,祖籍孔孟之乡,生于西安阎良。虽患徐动型脑瘫,但自强自立。初中学历,2021年6月完成自学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课程。爱好文学,现任微刊《香落尘外》今日头条小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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