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他们
他们并肩坐在井板上。汗像雨水般从他们额顶淌下,因为长时间的握力支撑,两人手臂肤层下的青筋像狂蛇般狰狞恐人。他们就算是休息着也没卸下肩上的重背包,不是因为知觉神经的麻钝,而是他们不能确信在轻松释放的状态下还能否坚定起身。
“你说我们的车搁那行吗?”坐在左边的那个男人说话了,他不停地盯寻灌木围丛外隐约露出的车把,终于还是放心不下,询问同伴。
他的同伴早先便摘下了他的遮阳帽,一会儿捏着帽檐扫风,一会儿卷起帽盖揩脸上的汗。陈问他话的时候他并没有注意听,他在看绿林叠影外的夕阳。
陈沿着他的目光仰起头,但他的视线却被震耳的蝉噪与汗水迷蒙了。他低下头狠狠揩了一把汗,再度抬头时目光正对上一个刚巧路过的姑娘。
那姑娘穿着极素净的白布裙子,皙白的手臂和脖子在灌丛前掩映出来。当时陈的脑子里落满了纷乱的思绪,那些思绪头挨着脚、手牵着手翻转在一起。而姑娘的眼神,那令陈略感气怯的眼神就像丢进滚筒里的一块白手帕,飞速凝出一道刺亮的白光。陈换上愤慨的语调,搡了一下同伴的肩:
“值得吗?这些天来我们早晚地骑,所求的意义还是那么虚妄。”
辛终于收回了他“形而上”的目光,扭过头看陈的眼睛。
昏黄的阳光和失真的灯光仿佛戏弄了我们的虹膜,那是两张多么稚嫩的脸。
辛的脸上还留着高中时那股少年稚气,他的目光清澈而幽静。他疲惫地吐气:
“值不值得我还不能轻易下结论,但我知道我们现在一定很狼狈!”说罢,他又顺手揩了一下流到唇前的汗。
陈见辛如此,愈发恼火。他腾的一下站起身子,背包带来的沉重惯性使他不由得轻微后摇。
“当初走出来是因为你,但主要还是为自己。过去的日子也已经过去了,我们一路骑一路走,想收获些什么?”陈说,“落得满身的狼狈不堪,不断出去的开销,不断增加的行程数,真的我没有收获到一点意义。”陈赤着脸唠了一通,这股怒气他已经憋了好久了。
“今天是大暑,是二十四节气中第十二个节气。今天会是一年中最热的一天。”
“但我不想我们每一天都是这么狼狈啊!”
“当初你还不提议不住宾馆,带铺子睡公园吗?”
“……”陈有些好气又好笑,但还是被辛这一句话卡了喉,“那时是那时,缺乏了解。”
“那么现在我们也同样缺乏了解。‘丛林的意义还在深处’,再走几天,我想我们兴许会更明白些。”辛两臂后张撑着上身缓缓坐起,井盖上的细碎砂石被手汗黏吸着带去许多。
辛站定,对拍双手。他说:“走吧,不早了。最近的一家宾馆还有两公里。”说罢自顾向前走去。
陈嘟囔着,随着辛在前面挤出的路走向不远处隐约露出的车把。
第二章 淤青
“7月26日 星期五
八月未到,七月下旬的一天,酷暑蒸人。外边的温度一下飙升到38摄氏度。太阳直辣辣地把阳光涂在城市的柏油路面上,但林荫树下的自行车道上依旧有贩夫走卒不断来往。要么是载满货物的电动三轮,要不就是前稍后挂的外卖‘快车’。车上的人们都有一个特点,没有精致的穿衣打扮,只有汗水与变形的四肢。他们的脸、脖子都被晒得黝黑,唯一的鲜润生命的颜色——红色,不过是辛劳半生的伤勋。”
辛放下笔,沉坐着想了一会儿。夜色早已拢了上来。楼下间歇地传来争吵的声音,旅店老板和他的老婆似乎并不是登住时看起来那般和睦。靠近门窗还可以听见周围几座旧房装修的施工声,时响时微,戏弄着感官。浴室里未流尽的水注向水管,击出哗哗的脆音。白昼的余情依旧温热。月光如水,辛合上了他的眼睛。
辛是一个活在过去的男人。他上中学时,时常回忆自己的童年;他上高中时,又时常回忆自己的中学时光;现在他已成人,他又不断回忆自己的青年。
辛想起了今天黄昏时陈问他的问题,“值不值得?”
这个问题陈已经不是第一次问他了。那时他们还在市里一所星级高中当学生。学校安排着那时的人生,高考就像一场饥饿游戏,是一场早有预谋的鼠疫,快速侵染了每一个人。也不可避免地殃及到他的亲人。辛还记得,那曾仰躺在藤椅上的老人是如何在他父母的谎言中佯装微笑,虚无地维持着早已丢失的生命。他从未像那次那般深切痛恨自己信息的闭塞,而嘲讽的是他每天都拥枕着海量的信息入眠。辛知道父母将老人的死讯隐瞒不报,是盼他在“抗疫”中不分心劳神。荒唐的见识,辛一次次地在心中怒骂。他想起填写阅读理解时自己情感的矫揉造作,对比当时的冻结了的心的麻木不仁,他忍不住呸向自己。他痛骂他们荒唐,痛责自己无情。但早已于事无补,无力回天。当山坳里悲凄的乐声燃烧着白纸的时候,他早在鼠疫中染上了冷漠的病毒。
他认为是“鼠疫”麻木了他,禁锢了他,使他被动地抛弃了他之所爱。但他仍向命运叫嚣,以一切可以具有的形式与姿态向这场“鼠疫”抗争。
因为他心中仍有所爱。
“开始弹奏第三曲《都鸟》的时候,多半是由于这首曲子优美柔和,岛村脸上起的鸡皮疙瘩开始消失了,他变得温情而平和,呆呆地凝望着驹子。这么一来,他深深地感受到有一种亲切的感情……”
那次课堂组织的文艺品诵课上,辛大胆地当了一回“醉翁”,借着川端康成的文字告白。绵软的爱意像酒一般醉人,台下的那位“驹子”已被熏红了脸。
辛保持着礼貌的微笑,眼神里有藏不住的情意。
没过多久,辛被请到了教导处。在教导处雪白的壁砖下,在教导处刺亮的灯管下,他看见“驹子”的脸像火炭一般赤红,这一次的红是苦涩与背叛的红。原来她那双清泉般水旺的大眼睛因泪水的竭尽而肿胀,嘴唇像是血染过的玫瑰花瓣,仿佛可以听见爱情的痴鸟化作幽冥在尖利地哀唱。“驹子”的手拧结在了一起,辛心中的爱恨也撕咬在一起。
“驹子”的父母傲然于一旁,看他的眼神是那样轻佻。辛预感自己要失去什么了。但他仍绝望而决绝地抗争。
在这一次的正面战场上,他却输了。
辛抵抗了几天,这几天他受尽了尖酸刻薄的冷语。风波平息后,辛没有了他原先拥有的“驹子”递向他的欢欣的眼神。
辛就像受锤的牛犊一样不断反刍着苦草,他一遍遍不厌其烦地盘问自己,这一次是谁弄丢了爱情?是鼠疫,还是他自己?
辛想起自己最爱看的那本书——《鼠疫》。加缪在里面描绘了一个丢失爱情的世界。
又是一阵骤然响起的机器轰鸣声,辛睁开了他的眼睛。月光如水。
第三章 快乐的鱼
陈知道辛有写日记的习惯,所以他早早就洗簌好钻进了被窝。但陈一直没有睡着,饱受由施工引起的噪音与间歇性争吵声的折磨,他的官能神经一直处于亢奋状态。五点半左右,日光便已裹挟着热气,游荡在机器变本加厉的轰响声中。陈的愤怒在酷暑和疲惫中早已耗尽,陷入沉睡。沉默在夏日是最好的表达愤怒的方式。
陈半宿没睡。他想他的朋友辛,他最好的朋友高考结束后就像变了一个人。他眼中的曾经的辛,是一只骄傲的黑羽斗鸡,有着理想主义者般的执拗与疯狂。那时他俩可是教导处的常客,每一寸角落都有他们征战的旗帜。对现在的辛,陈开始感到陌生,不,应该说,高考的那段时间陈就感到了辛的异样——
“值不值得?”陈问了辛这个问题,“值得吗?这样的生活值得吗?”
“你没有经历过失去,所以你才会这么说。”辛声音中夹带着自视的轻蔑。
辛沉默了半晌,随后他说:“17年的夏天,我回老家的时候,我的姨奶奶还坐在椅子上冲我笑,而这个夏天我却连她的葬礼都没能参加。”
“没人希望灾祸降临到自己头上,我也是。”辛将双手紧捏张开,在冰流下冲洗,“如果可以,我希望这场鼠疫尽可能晚些到来。”
“但这是鼠疫。”辛拧紧水龙头,看着他的眼睛,“从你出生的那一刻,它就在了。”
陈生活在一个由知识分子和农民所组成的家庭中。陈的父亲是那个时代少有的大学生,他十分在意陈的学习情况。幸好陈又拥有一个开明豁达的母亲,这位勤恳的母亲深谙儿子的天性,她用自己独特的方式培养了陈那不惧俗规,勇于开拓,不忍禁锢的奔放性格。陈很有天赋,他甚至不用像辛那样刻苦学习便能取得一个不错的分数,他从心底里反感学校那僵死的规矩和不着边际的指手画脚。陈知道自己不如辛感性,多愁善感,他发自内心为朋友痛失亲人,苦失爱人感到痛心与难过。但他认为辛一定会像过去那样抗争。但辛没有,像只被薅去翎羽的斗鸡。
辛总是把“鼠疫 鼠疫”挂在嘴边说道,可生活跟那《鼠疫》又有什么关系呢?陈不明白。
陈唯一明白的是他的自由。现在的他感到自己多年来头一次当上了自己生活的主人。他想去哪儿,车把就转向那;他想什么时候休息,就在那时找家宾馆下榻;他想吃什么,也不用别人来挑拣。头顶蓝天,脚踏厚土。骑行在烟火人间的欢乐少年,展现在他面前的,是多么美丽的新世界——鱼鳞般栉列着的摩天大楼,旁伸错交的高架天桥,那些他所不曾见闻的花草。还有这儿的姑娘,不同于小城的风格,让他那颗被荷尔蒙刺激的心脏不住撞跳。都市女孩的美像一抹妖冶的光,穿透那曾被肥大校服欺侮了三年的审美厚障。
陈像一条跳出洼湖的鱼,打破了曾经过着的时令钟般的生活。旧时对未来的憧憬与愿景宛如鱼吐出的泡泡,在时光的序列上缓缓升起,现在终于明亮亮地呈在了日光下。陈跃出水面,大口地呼吸。
在胡乱的狂想中陈看懂了自己的快乐,飘渺的意义也似乎离他更进一步。于是他感觉自己似乎不再那般愤怒。陈悄悄地望向那角微弱的月光,就着月光,他看见辛已入睡,青白的墙影深深罩在他的脊上。
他想起幼时父亲的唱诗。
“让我合上我的眼睛。听,我摇起两只船桨——”
喃喃念着,他想起了全部——那是陈梦家先生的《摇船夜歌》
“听,那水声,分明是我的心,
在黑暗中轻轻的响。”
第四章 在人间
“昨晚睡的好吗?”
陈晃了晃头,答给辛两个黑眼圈。
两人相视着苦笑了一阵。辛拍了拍陈的肩:“走,去楼下吃早饭。”陈附和着起身,简单洗簌后和辛并肩走下了楼梯。走到一楼门口的时候,他们遇见了迎面走来的旅店老板。热腾腾的早餐在他手中晃荡。
他坑着头走着,抬头撞上了两个小房客的目光。他看到,左边那个戴眼镜的斯文小伙眼眸平淡,藏着一汪湖水。旁边的那个气势汹汹,,硝烟在他眼中弥散。
夏日的闷热在晨间便已初露端倪,生活舞台下藏遮着的破损与不堪也是无处遁形。
“老板,早啊?”左边的开了个好头。
“嗯,早啊,”旅店老板说这,拎举似的抬了抬右手的手腕,袋子发出劣质塑料的脆响,“帮你阿姨带早饭呢,估计她这会儿还没起呢。你们这是要走了吗?这么赶?”
“不是我们急着走,怕是有人赶着我们走?”陈话里有话,笑里藏刀的话语塞住了旅店老板发声的喉咙,尴尬的笑容枯萎在他的脸上。
陈占了上风,再欲说些什么,辛抢断了他,半个身子立在了他前面。辛说:
“昨晚的风有些吵,吹的窗户框框响,”辛煞有其事地说着杜撰的故事,像一个老练的小说家,“老板,该修补的修补,该加固的加固,损不及人。”
再一次的,陈仿佛又看到曾经的那个辛。一只狡猾的狐狸游走在人情忧爱之间。陈明白了辛的用意,他顺从着话柄滑落喉间预热的炙语。
陈看到,旅店老板脸上的表情发生了很微妙的变化,他因尴尬抽搐的嘴角伸展开来,脸部老化的肌肉像经揉搓的面团上下匀开。他显示在他面前他那会意的眼睛和惭愧的鼻子。
“明白了,昨晚苦了两位小兄弟了。”说着他走过他们,他听见自己手中的豆浆在不住地摇晃,溅出来的浆汁是那般烫人。
两个男人回来的时候,发现房间的桌上多了四瓶冰露。正是前台售卖的那种。陈不解,问:“什么意思?”
“收下吧,”辛打开背包的拉链,往里头塞水,“白昼之神对苦顿夜晚的补偿。”
“这……算了。”晨间的对话还在陈的脑中盘旋。温度在一点点向上攀爬,蓬松且虚胀的空气缓慢地扩开他的毛孔,身体的欲望会摧毁一切争执的命题。
月亮压上头的时候,他们已经驶离了这座城市,那隅宾房与喧吵被他们远远地撇在身后。扭过头你会看到城市在月光下露出的森白骨架,人间的琐碎皮毛都变成下降的萤火虫。
第五章 我们
独然一身在落雨的城街上行走,抱着某种目的和需要,在人车之间横越穿梭,雨水点点落在他们的肩背上,他们行走在落雨的城街。
只身骑行在向下凹进的工业园区,哑暗的灯光下,四汇的水流向“人声”聚集。人多的地方是非也多,生活琐碎的纹理镌刻在每一位喜者乐者哀者怒者的眼中。
他们的目光潦草的掠过每一个人,每一个人的眼瞳中也驶过黑色的车轮。
他们终于坚持着走进了终站的夜晚。他们感到那般快乐,这份快乐甚至令他们回想起高考结束后的那个夜晚。
他们来自无人问津的小城,有着不为人知的过去;他们经历过高考,像每一位志满的少年;他们年轻,开放,眼中常闪烁着理想主义的光芒;他们就像我们每一个人,他们就是我们。
像是上帝抖擞着撒了一泡尿,三分钟的阵雨淋湿了一切。辛和陈拐进了道路两旁昌茂的槐树下。雨滴渗进土壤里,受潮的虫穴中密密麻麻钻出许多蚂蚁,它们紧张地摇摆着细肢,在叶隙草痕间慌不择路。陈对辛说:
“还记得杭州城的那场大雨吗?”
“记得,当然记得,”辛脸上露出会意的笑容,“那比现在可狼狈多了。”
辛的记忆中,瓢泼的大雨清醒了整座杭州城。三分钟的暴雨便可消解一整个白昼层累下来的暑气,外远的车灯与街灯皆因雨点的虚化拥有了渐变浓淡的变幻。
陈回想起那一天。几乎就是瞬间发生的事情,没有预兆。杭州城一个转身就落进了雨帘。水在街道上奔跑,声势浩大地与行车并驱。哄散的人群为城市腾出一隅空阔的讲台,百家争鸣。视野中填满了敞亮的自由。
他们的一天在那场暴雨中得到了标志性的奠基。
陈从地上拾起一只木棍,蹲下身搞逗地上的蚂蚁。他问辛:
“你还记得桐乡的工业园吗?”
辛说我记得,我忘不了他们的眼睛。那些在他们面前飞快撤离的眼睛。
“我二叔是干工头的,”陈围着蚂蚁群用木棍循环画着深深的深深的圆,“每到淡季,有的工人没地儿去,就回来找我二叔,寻个地儿住。我二叔理解他们的苦处不会赶他们走,尽力地帮着。”
辛没有说话,安静地听讲。
“但是我二妈不理解,嫌麻烦,明暗里撵他们。”陈继续说着,没有停顿。
“他们有的人实在碍不得情面,就窝在了附近的公园凉亭里,一呆就几天。你想想,就现在这么冷的夜,就现在这么凶的太阳。你想想……”
“陈,你……”
“我知道我显得矫情了,但……”辛仰起头看陈,眼中尽是迷惘,“每次骑车路过我二叔家,我都会过去看一看,和他们唠唠嗑,说起来他们大多数都是我的老乡。从他们那里我学到了许多学校不曾教过的东西……”陈说着狠狠丢出手中的木棍,用手指拢平撅深的“沟渠”,刮来近处的碎泥寥寥盖上。像在疗敷,又像在掩埋。
“不知为什么,我现在就想到他们。”
辛安静地听着,雨水从昌茂的槐树叶上滑下来砸在他们的脸上。
最后的那个夜晚,他们路过了一处工房建地。绿化墙外,长龙般衔咬着的粗布水管裂了个大口。水次啦啦地向外喷溅,银色的翻花打着卷儿宛如晰透的莲蓬。绵密的银针跳跃在月光下,痒着少年风尘伪装下雀动的心。
陈兴奋地尖叫,迎着“水桥”踏进月神的宴厅。在夜色中,他们褪下上衫,水蓉花盛开在他们的脸和手臂上。他们掬起一掌水,抛洒在穹顶。赤裸的夜色浸润着年少的轻狂与荒唐,这慌乱的旅行是他们对严肃的生活开的一场玩笑。似水的年华在他们身后流淌,间杂着悲欢与喜乐,消融在月色中。
而我们只看见黑色的车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