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眼

父亲小时候得过一场天花,在那个缺医少药的年代,父亲付出了不可逆转的代价——左眼失明。好在这并未影响到父亲娶妻生子,张罗着一大家子七八口人的生计。

那时少不更事。对于父亲的眼,总有种不可名状的心绪,让年幼的我无法释怀。常常是,有一起玩耍的小孩子,因了某件事恼了,就三三两两地起哄说,你爸爸是个黑瞎子,你爸爸是个独眼龙。便喧闹着跑开去。我追在他们后面,气急败坏地回骂,宣泄被挖苦的羞愧,不能自持。心下便暗暗地埋怨,恨不能有一个健全的父亲。

慢慢地长大。渐渐地能够接受并理解父亲独眼的事实。生命的不确定性,总是在不经意间给人设定出不可预知的多种可能,让我们无力逃脱,又必须坦然面对。从没有问过父亲,这眼疾,是不是曾经也成为他生命中不可言说的心绪?也不曾问过母亲,当年貌美如花的她,面对一只眼睛缺失的父亲,是不是也曾有过悔意?但这并不妨碍他们恩爱有加,共同抚育我们兄妹四人长大成人,赡养卧病在床多年的奶奶安详离世。

父亲勤快。在十里八乡,父亲是个能人。也是出了名的好人。他起早贪黑,不辞辛劳,养猪养鸡养牛,因了孩子们念书,手头经常不宽裕,但他仍然时常地接济更穷困的人家。夏天收割的小麦,秋天收获的玉米和大豆,只要有难处的乡亲或者亲戚来借,他都不吝啬。

他和母亲一起,用几亩薄田生长出的庄稼,变卖成我们兄妹四人的书费学费生活费,支撑起这个贫瘠却温暖的家的吃穿用度。在青黄不接的时候,为了不让读高中的我和念初中的弟弟在学校缺吃少穿,在我们返校前,父亲总是去左邻右舍一家一户五元十元地拼凑着借些零用钱让我们带上。

在凛冽的冬日,父亲残疾的左眼常常因了寒冷的风吹而不自觉地流泪,他只是经常带一块方手帕,时不时地擦拭。记忆中最深刻的一次,在读初中时,一个大雪天,路滑泥泞,父亲用那种老式的笨重的二八式自行车,驮着一口袋近百斤重的粮食,骑行20多里地,给我送来一个月的口粮。天寒地冻,大雪纷飞,父亲头上却冒着屡屡的白气,额头上渗出点点的汗珠,那只残疾的眼睛,在外翻的眼脸和猩红的血丝的映衬下,因寒风刺激不自觉留出的泪滴,在他清瘦的脸颊上划出浅浅的痕迹。他把那一袋子粮食放下,便要匆匆地离去。看他孱弱的背影消失在茫茫雪海中,我忍不住嚎啕大哭。我的患有眼疾的父亲,他厚重如山的父爱,滋养我长大,一刻不曾远离。

八岁那年,得过一场重病。30年前的鲁西北,交通工具还很落后,恍惚记得忧心忡忡的父亲急急地把我放进牛车,挥舞着鞭子心急火燎地赶往镇医院的场景。在父亲略带哭声的大声吆喝里,牛车缓慢地在坎坷起伏的土路上颠簸,我仰躺在晃晃悠悠的硬板车上,迷离的双眼透过车痕碾压过后炎炎烈日里里升腾起的尘土,看到父亲汗涔涔的后背在耸动。这时的父亲,他是惧怕疾病会突然的夺取我幼小的生命吧。结婚生子,身为人母之后,更加体谅父亲那时的心境。

毕业后独自在北京闯荡,工作忙碌,一年难得回几次老家。每次回去,看到父亲日渐岣嵝的身影,感慨时光的飞逝。常常打电话回家。父亲很少接听,基本都是和母亲聊聊东家长西家短的,每次问及他们的身体,他们都连口说着好好好。心里知道,他们只是不想在远在他乡的孩子们挂念。

四年前,父亲那只好眼经常流泪,看东西有重影。哥带他到省城找了眼科专家。专家说是青光眼。需要手术。如果保守治疗,眼睛可能在半年左右就会失明。如果手术,大概能够维持一两年左右,之后伴随着视神经萎缩,失明也在所难免。征求父亲的意见,兄妹几个商定后,决定给爸手术。手术那天,爸没让哥打电话给我。说二丫头工作忙,别让她担心了。等爸出院后,哥才跟我说。爸不想跟孩子们添麻烦。一辈子了。他不愿意麻烦别人。

两年前,父亲的眼睛渐渐地失去光感。彻底失明了。每次回去,都游说父亲,希望能够带他到京城,找最好的专家,再看一看。父亲不肯。2014年春节过后,在我的再三恳求下,他终于动议跟我来了北京。提前在同仁医院挂了专家号,初步检查在老院,专家门诊在新院,搀扶着父亲奔波在两个院区之间,在人潮涌动的过街天桥,他依偎着我,在我的引导下一步一步上台阶,那一刻,才真正感觉到,父亲老了。儿时心目中高大威武的父亲,此时,如迷路的小孩,那么的孤单和无助。我紧紧地搀扶着他的手臂,他顺从地跟随我的指令抬腿迈步,一如当年刚刚学步的我在他宽厚的手掌牵引下蹒跚。

专家的定论最终破碎了我怀抱的最后的一丝希望。视神经萎缩,已经没有任何补救办法了。或许父亲早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在那一刻,看不出他情绪上的变化,只是嗔怪着,白折腾这一趟,又耽误你们上班不是?在医院人流如织的嘈杂的走廊,我强忍住夺眶而出的泪,牵住父亲瘦骨嶙峋的满是老茧的手。从小到大,都是他不辞辛苦不计回报地拉扯我们,等到他老去,我却对他的疾病无能为力,而我的已至耄耋之年的老父亲,无暇顾及他的无力回春的眼疾,而是在担心影响到我的工作。

父亲只在北京待了一周。执意要回老家去。我说来了就多住一段日子吧。他说,在这里住不惯。回家还能自个儿照顾自个儿。他是怕给我们添麻烦。

父亲回到了他乡下的老宅子。每天拄着拐杖摸索着进进出出,收音机成了他和这个世界连接的唯一通道。不知道,我看过五彩斑斓的精彩世界的老父亲,当周围的一切都变成一片混沌后,是怎样的心境?

每次听视障歌手萧煌奇倾情演绎的《你是我的眼》这首歌时,都忍不住热泪盈眶。“你是我的眼,带我领略四季的变换,你是我的眼,带我穿越拥挤的人潮,你是我的眼,带我阅读浩瀚的书海,因为你是我的眼,让我看见这世界就在我眼前”。

曾经,父亲是我的眼,为我指引人生的方向,教会我诚实正直勇敢。现在,我想做父亲的眼,给他一个安静祥和的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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