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手
——我的2019还乡记
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 罗家欣
二零一九年一月二十八日,农历十二月廿三,我们一家四口开着车踏上了回乡的路途。这件事,在故乡的奶奶已经期盼了整整两年。
一
从广东深圳到江西樟树,七百五十六公里,大约七个小时车程。
清早六点半,我们的车子驶上高速路,坐在我身旁的弟弟很兴奋,一直在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像极了小时候渴望回故乡的我。临近春运,高速路上的状况可想而知,耗费十一个小时,路过千山万水。
刚到村子门口,眼尖的弟弟就望见守候在家门口的爷爷奶奶,恨不得马上奔到他们身边。刚打开车门,六摄氏度的寒风就扑向了我,“果然还是熟悉的配方”,这阵风带着故乡冬天特有的凌厉,刮在脸上生疼。家里养的小黄狗也从门口冲到了我的脚下,摇着尾巴转个不停。
两年未见,大家都十分高兴。奶奶摸着弟弟的头,说他又长高了不少。
我注意到奶奶似乎又老了一些,白头发更多了,牙齿也掉的不剩几颗,手背上长了许多老年斑。
二
进了门,我看见地上摆了一只竹编的簸箕,里面放着几十个金灿灿的馍馍。我知道,这是奶奶为了春节准备的油馍。
每到春节,故乡的每家每户都会制作这种特色小吃。小时候,我也跟着奶奶做过好几次。油馍的制作过程并不复杂,但是有两步非常关键:磨豆子和炸馍。
磨豆子需要一双强健有力的手,不同于寻常女孩的纤纤玉手,奶奶有一双大手,非常适合磨豆子。儿时,我总是搬着小板凳坐在她身旁,看她推磨,一看大半天就过去了。
炸馍则比较危险,心疼我的奶奶生怕油星溅到我的身上,从不让我靠近油锅。油馍还热乎的时候最是美味,奶奶总是会端来一小碟刚出锅的油馍给我解馋。有一次,奶奶转身去给我拿筷子,心急的我用手抓起一只油馍想吃,却被烫了手。奶奶回来后,又好气又好笑:“你这样的小女孩,皮肤嫩的很,不比我这庄稼人的手,整天泡在水田里,又糙又厚。怎么去摸这么烫的东西,下次可不准了。”
奶奶的手,正如她自己说的一样,因为常年的劳动布满了老茧,这是她辛勤的结果。
三
家中常年养着两只公鸡,它们俩经常披着一身鲜艳的羽毛在院子里散步,昂首挺胸,气势轩昂。弟弟很喜欢这两只公鸡,总是夸它们长得很“漂亮”。可是我却不喜欢它们,因为他们每天雷打不动的打鸣在我这里是打扰美梦的噪音。回乡的第二天,我就被它们吵醒了。
我起得早,奶奶却比我起得更早。她总说自己老了,不到天亮就清醒了。腊月廿四,是故乡的大日子。因为在这一天会举办“接祖宗”活动——把祖宗的灵位从附近同族的村庄请过来,放在我们的祠堂中供奉一年。
村里的乐队敲锣打鼓,吹着高昂的唢呐踏上了乡间的小路。儿时,我闹着要跟着大人去“接祖宗”,奶奶拗不过我,只好带我去。我在回村的路上就走不动了,这时,奶奶会把我背在背上,一双有力的大手托着我的腿,就这样走回家里。
回到家后,奶奶让爷爷给她揉一会手。那时候我还小,好奇地问奶奶:“婆婆,你为什么要揉手啊?”
她笑着说:“走了那么长一段路,奶奶手酸了。”
我还是很不解:“走路不是用腿吗?”
四
腊月二十八,奶奶突然告诉我,她要去砍柴,烧柴做饭。
我很疑惑:“咱们家有沼气,为什么要砍柴做饭呢?多麻烦啊。”
奶奶背上斧头和竹筐,套上袖套:“沼气的火太小了,火力不够猛,炒出来的菜不好吃。”
“可是烧柴好大灰呢,又脏又不环保。”
“哎呀,我要去了,不和你说了。” 可是奶奶并不听我的劝阻。
奶奶是个很犟的人,总是固执地坚持自己的看法,小时候,为这我经常和她吵架。现在我已经长大了,虽然心里不太赞同奶奶的做法,但我还是跟着她,一起去砍柴。
奶奶是个干活的能手,不一会就砍了大半竹筐柴。就在我估摸着差不多该回去的时候,奶奶突然放下了手中的斧头:“不砍了,回去吧,这棵树是个刺头啊,身上的刺把我的手刺破了。”
听到这话,我赶紧跑过去看奶奶的伤势,幸好只是刺破了皮。奶奶无所谓地挥挥手,说这么点小伤,早就习惯了。
回到家,我给奶奶贴了创可贴,嘱咐她别碰水。她还是那么犟,一直说没事,不一会就把创可贴撕了,拦都拦不住,又着急地溜去做饭了。
虽然奶奶的手受伤了,但仍然做了一桌美味佳肴。
五
又过了几天,奶奶心心念念的大年三十终于来了。因为这一天,所有的亲人都必须从远方赶来,团聚在这栋小房子里。家里平时只住了爷爷奶奶,冷清的很,这一天是一年中最热闹的时间。
为了准备年夜饭,奶奶忙活了一天。她提着菜篮子,赶最早的集,希望买到最新鲜的牛肉,上午还带着我和弟弟去菜地里摘了许多鲜嫩的油菜花,因为这是妈妈最爱吃的蔬菜,而那两只打鸣的公鸡,也做了下酒菜。
去菜地的路上,我们经过了一片花生田,奶奶指着花生田旁的一棵树说:“在你小时候,我们种花生的时候,就把你放在那棵树下。”
“啊?就这样放在树下吗?”我特别惊讶。
“把你一个人放在家里,我们不放心,树下有绿荫,凉快着呢。有一次,你忽然大哭了起来。我吓坏了,以为有蛇咬了你,赶紧跑过去。仔细检查,发现身上没有伤口。我抱着你摇了摇,想哄哄你,但你还是一直哭,我一摸你的额头,发现你发烧了,花生也没心思种了,赶忙把你带去医院看医生。那天晚上是我这么多年最累的一天,你发烧了难受,不肯吃药,我们想了各种办法,才喂进去一点药。而且你一晚上哭个不停,我和你爷爷轮流抱着你抱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我感觉我的手都不是我自己的了,伸都伸不开。”
奶奶的手,为我受了多少苦累。
我仔细观察奶奶的手。这双手洗衣做饭,淌过冬天冰冷刺骨的井水;这双手插秧砍柴,淌过夏日被晒的滚烫的水田。奶奶操劳了一生,她的手不仅布满了老茧,在牵我的时候刮的我生疼,还布满了因为干农活而留下的伤痕,这是奶奶为整个家奉献的勋章。
这双手虽然很粗糙,却很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