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认为父亲还没走,还生活在程家墩的老屋里。每次回去他都在墙上对着我在笑。还是那么亲切,那么自然,那么真实,不带半点忧伤和痛苦。直到母亲提醒我:三月二十五是你父亲去世一百天的祭日了,这天你不要忘记了。
我“哦”了声,我又怎么会忘记呢?
父亲是去年的十二月十六号走的。三月份医生就说他的癌细胞已经扩散了,像一棵大树外表看起来没什么,其实叶子已枯萎了,树的内心已被蛀虫掏空了,倒塌只是迟早的事。但这一天真的倒下的时候我还是认为倒的很突然,倒的毫无征兆似的,以致于他走的时候我们还在慌慌张张的往回赶,还没出上海的地界。女儿担心我开不好车,是她掌的方向盘,而这也是我首次回家没开车。
我在车上写下了《天好好的,下雨了》一篇短文,寄托着我的哀思。
上高速的时候天真的还是晴朗的,阳光透过玻璃覆在身上暖暖的,匆匆掠过的田野虽然枯黄,迎面扑来的小山依旧葱茏,刚过湖州天开始下雨了,也许是老天也在为我流眼泪吧!其实那天到家的时候我是痛苦的,感觉有一辈子的遗憾,只是身在痛苦之中无法表达,无法说出来而已。因为没见上父亲最后一面,没来得及和他说上一句话,甚至没看到他的脸上是痛、是怨、抑或是牵挂不舍的表情。
去年我回家的次数还算是勤快的。从三月父亲发病开始,陆陆续续有七,八趟之多,最长的一次是中秋节那阵子,在家里住了有二十多天,父亲去世的前二十天,我也陪他在铜陵人民医院住了有半个多月,白天为他擦身子,夜里拉他上厕所。这在我外出打工的二十多年里是没有过的。可能天下的儿女都和我一样,只在父母生病的时候才回去的勤快点。去世的时候父亲八十四岁,我们一直都乐观的认为他还会捱过一个多月和我们一起过完这个年的,走的上午村卫生室的小施还准备给他挂水,早餐还喝了半碗稀饭。
父亲走的时候村两委都来了,因为父亲在世八十四年却有六十六年的党龄,比一般人的年纪都大;队里八十多户人家也都来了,在程墩父亲当过四十多年的九品芝麻官。我没落泪是我没相信父亲真的走了,队里很多人流泪了,都说走了一个好人;还有《临江文苑》的主编得知父亲去世的消息停了一天没推出文章,文苑的朋友们都给我发了温心的文字。
可是父亲确实走了,在年前,在春天到来之前。
父亲三七日我回去了,三七日是给父亲烧屋的日子。按道理三七应该是二十一天的,可扎屋的扎匠说十五天就可以了,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算的,或许是阴间的时间和阳间不一样。但我也希望早点,父亲去世的时节是深冬,风寒,雨苦,冻大,早一天给他烧屋让他早一天心安,早一天能有个躲避风雨的场所。我们在村西边的菜地里,平整了好大一块地方,将扎匠扎好的两进洋房平稳地放好,周围围满了黄裱纸,冥币;为了怕孤魂野鬼来抢东西,我们每个人都手执一根桃树枝围着熊熊燃烧的房子,不停地扑打,不间断地鸣放着鞭炮,礼花。有经验的老人还吩咐将父亲生前所有的鞋,衣,及所有喜欢不喜欢,属于他的东西都一并烧掉。在整理父亲的遗物的时候我发现我给他的一本杂志,这本发表有我四篇文章的杂志是父亲临走前打发时间的最爱。我将它取了出来没有烧掉,归来时我仍将它放在父亲房间的小桌子上,桌边有个竹制躺椅,每次回来都看他躺在那儿看书的。我相信父亲还会回来,一如往日看那本杂志,或许还会写上几句话。
春节那几天一直下雨,尽管不大,天空总是阴沉沉的不见笑脸。我天天去老屋看看,陪母亲说说话。见到墙上的父亲慈祥的笑容,笑的是那么开心,自然,那么真实。笑得我心头一颤,忙掀开门帘进进父亲睡觉的房间,可是竹躺椅上只有垫铺着的一床薄絮,桌边放着的那本杂志,没有翻过的痕迹,封面上已落有一层薄薄的灰尘。“父亲应该回来过”这个念头在我的脑海里闪过,我打开后门的门栓,父亲的屋后是北埂之渠,村里的人都在家欢欢喜喜的过春节或外出走亲戚去了,渠的两边都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父亲在哪里?没人理我,只有风吹进我的脖子里,冰凉冰凉的,只有细雨撒在我的头发上,睫毛上,晶莹透亮。
从新年开始,我就没有写过一段文字。我曾说过“程家墩是我写作的源泉”,但我每天行走在这个源泉的边缘却提不起笔,丝毫没有写作的欲望。是在想你吗?父亲。春节这个欢乐团圆的日子今年却没了你的笑声,你的身影,这让我失落,也好像是我无法接受的现实。大年三十的晚上为了表示存在感我抄写了毛主席的一首词《沁园春,雪》,并附了一句:“下雪的时候我没有写,因为我不喜欢雪,现在不下雪了,心里不一定是晴天。”发在了朋友圈里。我时常望着父亲的微笑发呆,心里的雪一直在下,下得我全身发凉。为了不让我的情绪感染给家人或是来看望母亲的客人,以免破坏了节日的喜气,我常常选择去无人的北埂之渠边走走,管它风是冷的雨是寒的。
很快就是父亲去世满百日的时间了,这天我肯定还得回家,去给他送点饭,送点钱。父亲在日时是不相信迷信的,他曾对他的孙子说,惟一的愿望是走的时候身上能覆盖一面党旗,可是这却是我们无能为力的,有些东西是钱买不到的。
送百日饭是乡下的一个习俗,当然我知道这是做给活人看的。那时已是三月,冬天走远了春天来临了,季节在变换,村庄在变换,村里的人也在慢慢的变换,这是自然的规律,没有人有能力改变。但我对父亲的思念不会改变。
现在我终于知道父亲再也不会和我们在一起过年了,不会再穿我们为他买的鞋、衣服,也不会对我们的不妥之处发脾气或者为我们的成就开怀,更不会看到我这些啰啰嗦嗦的文字了。但我仍倔犟地写下这些文字,因为它像一块石磨一直压在我的心头上,让我难以从容的呼吸。
三月底已是春暖花开的时节,也是清明时节,去年飞走的燕子又会飞回来了,我知道父亲不会再回来了。
今年的清明我又多了一个祭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