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听蝉住在青石峪已有二十余年,村里人只知他是个沉默寡言的采药人,却不知他藏着个天大的秘密 —— 他能听懂虫语。这秘密是祖父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说的,老人枯瘦的手指扣着他的腕子,气若游丝:“咱柳家祖辈传下这本事,可别让外人知晓。前朝有位先祖,只因在市集上说了句‘蝼蛄道东头要塌方’,就被当成妖言惑众的疯子,活活打死在牌坊下。”
祖父下葬那年,柳听蝉才十二岁。如今他守着两间草屋,屋后三分药田,每日天不亮就上山采药。春采茵陈夏挖参,秋拾菌子冬剥笋,日子过得清苦,却也安稳。只是每逢夏夜虫鸣最盛时,他总坐在门槛上发呆 —— 灶台上的蟋蟀会抱怨 “米缸空得能跑鼠”,墙根的蚯蚓常念叨 “明日该落雨,土要松了”,这些絮絮叨叨的虫语,是他唯一的慰藉,也是最沉重的枷锁。
这年清明刚过,柳听蝉正在云雾崖采药,忽听脚边的石缝里传来细碎的叫声:“柳听蝉,柳听蝉,黑风口的熊窝旁,蜂巢坠在老松上,蜜浆甜,蛹子香,分我一捧当谢礼,如何?”
他低头一看,是只油光水滑的蟋蟀,正支着后腿蹭触须。柳听蝉笑道:“好说好说,若真有这等好事,蛹子全归你。”
蟋蟀 “嚯” 地蹦上他的药篓沿:“往南走三里,黑风口那棵歪脖子松,熊瞎子昨夜掏蜂巢,吃撑了滚下坡,如今巢还挂在枝桠上呢。”
柳听蝉按捺住欢喜,快步往南走。果然在松树上看到个篮球大的蜂巢,金黄的蜜顺着树皮往下淌。他小心翼翼摘下来,刚要往回走,就见山道上晃悠悠走来个人,正是同村的赵五。
赵五穿着件打满补丁的绸衫,头发乱糟糟地缠在脑后,老远就眯起眼:“哟,这不是听蝉老弟吗?采着什么宝贝了?” 他三步并作两步凑过来,鼻子使劲嗅着,“好香的蜜!哪来的?”
柳听蝉不想惹事,含糊道:“山里捡的。”
赵五眼珠一转,伸手就要掀药篓:“捡的?这等好事咋轮得到你?莫不是偷了山神庙的供品吧?”
柳听蝉往后退了一步:“赵大哥说笑了,真是捡的。”
“我看不像。” 赵五叉着腰,唾沫星子喷了柳听蝉一脸,“这蜂巢我瞧着眼熟,倒像是钱老爷家蜂场丢的那个。你要是识相,分我一半,这事就算了。不然我现在就去报官,说你偷东西!”
柳听蝉心里一紧。钱老爷是镇上的乡绅,出了名的吝啬,前年有个放牛娃踩了他家菜地,都被他送官打了二十板子。他咬咬牙,从药篓里捧出大半蜂巢递过去:“给。”
赵五掂了掂分量,撇撇嘴:“就这点?算了算了,看你可怜。” 他揣着蜂巢扬长而去,走两步又回头啐了一口,“穷酸样,一辈子吃不上四个菜。”
柳听蝉看着他的背影,气的手都抖了。等他背着剩下的蜂巢回到家,左邻右舍闻讯来瞧,他分了些给张婶、李伯,转身要给蟋蟀留蛹子时,才发现药篓里空空如也 —— 方才乱哄哄的,竟忘了这茬。
夜里,柳听蝉总觉得窗外有虫在叫,像是在骂 “言而无信”。他心里发虚,却也没太在意,想着过几日再找些蛹子补偿便是。
谁知三天后的清晨,那只蟋蟀又跳上了他家窗台:“听蝉听蝉,东山沟里出仙草,九叶一枝花,能卖百两银,快去快去。”
柳听蝉有些犹豫:“你没骗我?”
“骗你是孙子!” 蟋蟀蹦到他的鞋上,“快去,晚了就被蛇叼走了。”
柳听蝉背上药篓就往东山沟跑。刚到沟口,就见赵五带着几个村民气喘吁吁地追过来,边跑边喊:“抓小偷啊!柳听蝉偷了钱老爷的宝贝!”
柳听蝉一愣,就听身后传来惊叫声。他回头一看,只见钱老爷倒在血泊里,胸口插着把匕首,而他的采药篓正滚在尸体旁。
“杀人了!” 赵五扑在地上嚎啕大哭,“钱老爷啊!您怎么就这么去了啊!柳听蝉,你这丧尽天良的,为何要下此毒手啊!”
村民们围上来,七嘴八舌地议论:“怪不得他平白捡了蜂巢,原来是早有预谋。”“看着老实巴交的,心怎么这么狠?”“快捆起来送官!”
柳听蝉浑身发抖:“不是我!是蟋蟀骗我来的!”
“蟋蟀?” 赵五猛地站起来,指着他鼻子骂,“你当我们傻吗?蟋蟀能说话?我看你是杀人杀疯了!”
柳听蝉被反剪着双手绑起来,一路上他拼命解释,可没人信他。到了县衙,县令一拍惊堂木:“堂下何人?为何杀人?”
“小人柳听蝉,冤枉啊!” 柳听蝉跪在地上,“是一只蟋蟀骗我去东山沟,说有仙草,谁知到了那里,钱老爷就……”
“一派胡言!” 县令把惊堂木拍得震天响,“虫豸如何会说话?定是你见财起意,杀了钱老爷!再不招供,大刑伺候!”
柳听蝉急得满头大汗,忽听脚边传来细碎的爬动声,一群蚂蚁正顺着砖缝往上爬,嘴里念叨着:“大水要来,粮食要淹,快搬快搬。” 他猛地抬头:“大人!平民有一事禀报!不出三日,必有蝗灾!”
满堂哗然。衙役们交头接耳:“这小子怕不是真疯了?”“刚说蟋蟀说话,又说有蝗灾。”
县令皱着眉,旁边的师爷凑过去低声道:“大人,眼下正是麦收时节,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不如先将他收监,派些人去田间巡查,若是真有蝗灾,再做定夺。”
县令沉吟片刻:“准。把他关入大牢,若三日后无蝗灾,定斩不饶!”
柳听蝉被拖下去时,听见赵五在堂外冷笑:“装神弄鬼,看你怎么死。”
头两天晴空万里,别说蝗虫,连只蚂蚱都没见着。钱老爷的家眷天天来县衙哭闹,百姓们也在衙门外议论:“我就说他是骗子。”“可怜钱老爷,死得不明不白。”
到了第三天傍晚,天边突然暗了下来,不是乌云,是密密麻麻的蝗虫,遮天蔽日地压过来。“嗡嗡” 声震得窗户纸都在颤,地里的麦子瞬间被啃成光杆。好在县令早有准备,组织村民在田边挖了防火沟,点起浓烟,才保住了一半收成。
衙役们慌忙跑到牢里:“柳听蝉!你说对了!大人要见你!”
柳听蝉走出牢房时,见百姓们都围在路边,眼神从鄙夷变成了敬畏。有人小声说:“他莫不是真能听懂什么?”“不然怎么知道有蝗灾?”
刚出县衙,就见两只彩蝶绕着他飞,翅膀扇动着说:“钱老爷死得冤,赵五与管家合谋,私吞赈灾粮,被老爷撞见,一刀捅死扔在山沟。”“账本藏在老槐树根下,用油布包着。”
柳听蝉心头一震,正要往老槐树去,忽听路边的池塘里传来蛙鸣:“小心赵五,带了刀,在后山等着。”
他脚步一顿,看见赵五正站在不远处的茶馆门口,冲他阴恻恻地笑。柳听蝉转身往另一条路走,赵五果然跟了上来。走到僻静处,赵五突然抽出把短刀:“小子,你知道得太多了!”
柳听蝉撒腿就跑,忽听头顶传来 “扑棱” 声,一群麻雀俯冲下来,啄得赵五抱头大叫。他趁机钻进树林,顺着蚯蚓 “往东南,有地窖” 的指引,找到个废弃的菜窖躲起来。
等赵五骂骂咧咧地走了,柳听蝉才出来,按照蝴蝶说的,在老槐树根下挖出个油布包,里面果然是本账本,记着赵五和管家如何克扣赈灾粮,每一笔都清清楚楚。
他拿着账本往县衙跑,路上遇到个砍柴的老汉,老汉见他气喘吁吁,问:“听蝉?你跑啥?”
柳听蝉把账本递过去:“赵五杀了钱老爷,这是证据!”
老汉眼睛一瞪:“真的?我就说赵五不是好东西!走,我陪你去!”
到了县衙,县令一看账本,立刻派人去抓赵五和管家。两人起初还抵赖,可账本上的签名和指印做不了假,只好招了供。
钱老爷的女儿钱婉儿跪在柳听蝉面前:“柳大哥,多谢你为家父报仇。小女子无以为报,若不嫌弃,请到寒舍暂住,帮我打理家产。”
柳听蝉推辞不过,便搬去了钱家。他发现两只彩蝶把巢筑在了钱家的花园里,每日告诉他哪里的庄稼该浇水,哪里的果树生了虫。村民们常来请教他:“听蝉老弟,你看这豆子,是不是该除虫了?”“我家的鸡丢了,你能问问啥吗?”
过了一年,钱婉儿对柳听蝉说:“柳大哥,你救我于危难,又帮我撑起这个家,若不嫌弃,婉儿愿以身相许。”
柳听蝉红了脸,望着窗外的蝴蝶,想起祖父的话。或许有些秘密,不必藏一辈子。他握住钱婉儿的手:“好。”
成婚那天,全村人都来道贺。赵五和管家被流放,百姓们再也不用受他们欺压。柳听蝉不再隐瞒自己能听懂虫语的事,人们不仅不觉得荒唐,反而视他为福星。
后来,柳听蝉和钱婉儿用家产在村里办了学堂,教孩子们读书识字。他总能从虫语中得知天气变化、灾害预警,让青石峪年年丰收。有人问他:“你不怕像先祖那样被当成疯子吗?”
柳听蝉望着田埂上蹦跳的蟋蟀,笑道:“心正不怕影子斜,能帮到大家,便是好事。”
夕阳下,他的身影被拉得很长,身边的钱婉儿笑着递给她一个香囊:“刚绣的,驱蚊的,你总在田里待着。” 远处的虫鸣声里,满是 “平安”“丰收” 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