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的午后绝对不同寻常。
我坐在小学六年级的教室里，窗外明媚的春光透过玻璃照在我的身上和书本上，字迹开始模糊。我掐了一下大腿，疼痛叫我清醒。我偷偷向外面看去，天很蓝，就像奶奶给我新做的布衫。不过我没舍得穿，仍然叠得整整齐齐，放在箱子里。
学校操场四周没有院墙，偶尔有马车从操场上经过。
我记起有一次和奶奶去外村的供销社里买东西，半路上遇到一辆马车，我们娘俩就搭在人家的车上。马蹄得得，车轮辘辘，坐在马车上的感觉真是美妙！
回忆依然美妙——这种美妙在我心中仅仅延迟了一小会儿，我突然感觉心中异常难过，这在以前从来没有过。那种感觉就是有一件十分糟糕的大事正在发生，或者是我丢失了十四年以来生命中最珍贵的东西，或者是世界末日到了我的天塌了！
这种感觉像一座大山压在我的心上，我完全没有了困意，更听不清老师的讲课。
好不容易捱到下课，几个同学拉着我到操场上玩木人的游戏。我失去了行动的意愿，像个木头人一样被他们拽到操场上。游戏开始了他们你追我赶，嬉笑打闹好不欢快。我仍然僵住不动。我说，我难受，我不想玩儿。
我拖拉着脚步，不由自主向学校的后面走去。
我家就在学校的后面几十米远。从学校教室和办公室中间的小胡同穿过去就是我家的菜园。奶奶经常在园子里劳作。葵花杆的篱笆上经常有蜻蜓落在那里，亭亭玉立，婀娜多姿，正和奶奶身影截然不同，那是佝偻的老态龙钟的颤颤巍巍的。
现在我没有任何多余的心思，只是被一种神秘的力量牵引，向家里走去。院子里有人，屋的门也开着，有长辈进去或者出来。
我和奶奶两个人生活在一起，家里从来没有这样热闹过。我心里突突得厉害。
我走近时，有人告诉我，你奶奶摔倒了，起不来了，正在抢救！
眼泪以闪电的速度涌上眼眶，我跑进屋。屋里好多长辈围在炕前，有村里的大夫忙着兑药。我却没有看到奶奶，我只看到长辈们的后背或脸。
我从屋里出来，趴在窗户上往炕上看。炕上的奶奶仰面躺着，闭着眼睛。姑姑叫着娘，叔叔端着水，大伯替村里的赤脚医生拿着针，还有其他几个邻居。
后来奶奶被送到医院里，但是两天后又被拉回来，奶奶瘫痪了。
奶奶的一只眼睛变小，嘴角的一边也歪着。她的语言能力突然降到极点，嘴里只能发出一个音节：咕，咕，咕……这个音节奶奶平时喂鸡的时候总会这样叫，一群鸡一听到奶奶的声音就会飞快地跑了来。奶奶还会扭头，右臂和右腿会动。左边半个身子已经失去了行动的能力。
从此奶奶就躺在了炕上，平时睡着或醒来，大都安安静静的，但有时她会咕咕咕的叫个不停。
奶奶的三个儿女商量好，每个人侍候十天，如此轮流。
我只有14岁，也做不了什么。每天上学的路上，课堂上，课间里，放学的路上，总觉得有座大山压在心头，我不再喜欢说话，不再喜欢听课完成作业，也不再喜欢跑闹嬉戏。
奶奶的三个儿女并不是总在这里，他们给奶奶做完了饭，喂完了饭就回家去，而陪奶奶的时间最长的还是我。
奶奶躺累了，就咕咕咕地叫。我就抱一个褥子倚在炕边墙头，用力把奶奶的上半身 抱着，掀起来。奶奶靠在褥子上半躺着就会舒服一些，她安安静静地能待一会儿，累了就又咕咕咕地叫，我便把奶奶重新放倒在炕上。
奶奶你累吗？看着奶奶整天躺在炕上，我问她。
咕。奶奶张开嘴吐出一个音节。
我知道奶奶在说累，就问那能怎么办呢？
咕咕咕……奶奶就张开了嘴吐出一串音节。我猜了半天也不知道什么意思。
姑姑在的时候我跟姑姑说把奶奶抬出去，让奶奶在外面晒晒太阳，姑姑摇头。叔叔在的时候我也这样说，叔叔就瞪了我一眼。大伯来的时候我依然这样说。大伯说，太费劲了，抬进抬出的！
我心里异常惆怅。后来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了我的一个小伙伴。他给我出主意说，如果有个轮椅就好了，可以把你奶奶抬到轮椅上推到外面去。我问轮椅是什么，他说就是带轮子的椅子。
我决定要做一把轮椅，就找来了好多的木头，又从邻居家借来斧头。我的几个好伙伴从家里拿来了钉子，还有锯，钳子等。每天放学后，我就开始鼓捣我的轮椅，有的时候他们也来帮忙。锯了木头，钉上了钉子，翻来覆去弄了好多次，都不满意。后来他们就不来帮我了，说我做不成的，即使把椅子做出来，可轮子上哪里去弄呢？
我不甘心，仍然鼓捣着轮椅。可失败几乎每天都会发生。有一次被锤子敲疼了手指，我哭着对奶奶说，奶奶我想给你做个轮椅，这样我就可以推着你出去晒太阳了，可是我不会做，我做不出来……
奶奶用她那一大一小的眼睛慈祥地看着我，张开明显变了形的嘴，咕咕咕地叫。奶奶留下眼泪，我哭得更厉害了。
我把工具还给了朋友和邻居们，把那一堆破烂的木头做了烧火柴。我不得不承认失败了！
那天下午放学，我约好了三个小伙伴到我家来。我先把一床被褥铺在外面靠墙的大石头上，然后和三个小伙伴费力地把奶奶抬到外面去。那天阳光真好，不冷不热，院里的一棵大榆树枝叶茂盛，有麻雀叽叽喳喳地在树上唱歌。远处有行人，还有谁家的山羊站在路边的青草丛里咩咩叫。
我和小伙伴们就在旁边写作业。
一道题难住了我，思考了半天也没有解题的方法。我抬起头，看见奶奶正看着我们。
奶奶，你叫叫咱家的大红公鸡。我对奶奶说。
咕，咕咕，咕咕咕。奶奶斜靠在墙上，对着鸡叫起来。那只公鸡真的来了，在奶奶跟前踱着方步，还有几只母鸡也来了。奶奶就微笑着看它们。几只鸡发现没有吃的就往旁边走，奶奶又咕咕咕地叫。奶奶和它们是多么熟悉！
小伙伴们都看着，停了手中的笔。
奶奶，你看天上的云多白，天多蓝！
奶奶吃力仰着头，看了一会儿，嘴里咕咕咕地叫。
我想起奶奶给我做的新衣服，就跑回屋里，从箱子里拿出来穿上，跑到奶奶面前，抬起胳膊转了一圈问，奶奶，好看不？我看见几个小伙伴都羡慕地看我。
奶奶的眼睛里充满奇异的光芒，咕咕叫了两声。有个小伙伴对我说，谷子，你奶奶说好看。另外两个小伙伴都咯咯地笑。
小伙伴的作业写完了，开始收拾文具。奶奶又看着我，咕咕咕地叫，我知道奶奶是要回屋了，我们四个人又把奶奶抬回屋里的炕上。
我不能给奶奶做轮椅，我也不能一个人把奶奶抬进抬出，但好在我有几个要好的朋友，他们可以帮我。在这天气暖和的日子里，奶奶出去晒了好几次太阳。
天渐渐地凉了，奶奶再也没有出去过。
转年的春天天气暖了，奶奶再没有了晒太阳的机会，因为她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永远离开了我！在她弥留之际，嘴里咕咕咕叫个不停，直到用尽了所有力气，闭上了嘴，也闭上了看我的眼睛。
我终于明白，奶奶嘴里发出的那个最简单的音节是我的名字。谷子，谷子……曾经，奶奶整天这样叫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