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径文学社作品(漫漫长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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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径文学社是湖南省城步苗族自治县一群少数民族青年于1985年自发组建的群众性业余文学组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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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肖仁福和山径文学社祝您新年快乐、万事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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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景音乐:《往事只能回味》(无法上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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霞尾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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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仁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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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块白色的云,遥遥地挂在天边,很耀眼。倒是夕阳已褪去芒刺般的光辉,淡黄淡黄的,犹如顽皮的孩子,在蓝色的海中游玩得精疲力竭了,此时正恹恹地躺在松软的沙滩上,几分懒散和困倦。
看上去,这个宽宽敞敞的椭圆形体育场似乎就在那白色云朵和夕阳的下面。只有那座古旧木楼,高高地凌居于坡地上。拿一根长竹篙站在栏杆头,说不定也能将那白色云朵和夕阳挑下来呢。
木楼当然是坡地上常见的那种古朴的吊脚楼,早被风雨冲蚀得斑斑剥剥、老态龙钟。同吊脚楼一样苍老的银花婆,就坐在栏杆里。栏杆上晾着几件宽宽大大的缝着布钮的褂牌衣。褂牌衣挡住了微弱的阳光,栏杆里面的木壁便投下暗暗的阴影。
银花婆背靠木壁,见阴影移到自己的身上,就挪挪瘪屁股下的竹椅,换个光明的地方。不等屁股落稳,便急不可耐将满是筋络的老手伸进褂牌衣里,抓挠起那痒骚痒骚的后背和两腋。挠到痒处,头上的粑粑绺会一阵震颤,脸上的皱纹一齐蠕动起来,绽成了六月的月季。且口角有憋久的气息,舒畅地漏出,像自行车轮胎拧下了气嘴。若是痒处生得蹊跷,手腕硬梆梆弯不过去,够不着,就会浑身不自在,脸上的皱纹绷得特紧,眯着的双眼透出灰的茫然。
银花婆自己也说不清楚,究竟是造的什么孽,得罪了何方菩萨,身上会莫名其妙地长出这些哭不得笑不得的细细疮。似乎是老伴谢世之后才有的。她开始还很为老头子悲戚了一阵,后来不知不觉就生了一些细细疮,她便成天只顾往身上挠,竟把老伴的恩恩爱爱给忘得差不多了,即使有时偶尔又记起老头子,也只有恨:“鬼老头子,你走了,却给我留下一身混账疮!”且两腮要狠狠鼓几下,好似在做咬牙切齿状,虽然里面空空如也,绝无一颗牙齿。
“甜妹,甜妹!”银花婆突然大声喊。粑粑绺晃动着,头一个劲往屋里别。每次,费尽了力气也无奈鞭长莫及的细细疮时,银花婆就这么将嗓门放得极宽。“快出来,给奶奶挠背。”
屋里没有动静,银花婆拉长个老脸,站起身。尔后走过栏杆,进去瞧。甜妹早不知到哪里去了呢,连魂魄都没一个。
“这个骚鳖,就是规不住。”银花婆骂。骂过了,便暂时忘记了身上的痒痒,复走出来,目光自然就落到那宽宽阔阔的体育场上,也许甜妹就在那里野。
体育场上长着青青的茸茸草,有稀稀落落的人影在那里蠕动。不过,银花婆不敢多看,怕瞧见男的抱着女的在草地上死啃。她曾望见过几回,每回眼睛直直地收不回,身上比细疮发作还要骚痒,还要不自在,仿佛听得见心在咚咚跳,连气都有点喘不过来似的。于是在嘴里嘀嘀咕咕地骂那些野杂种,要骂好一阵。若是从前就好了,从前那里是一片密密麻麻的枞林,在里面做什么事也不会让人看见,让人难为情。枞树上还有许多霞尾鸟在啼叫哩,那声音怪撩人的,似乎能碰出火花子。银花婆就曾和一个乖态(即漂亮)伢崽在那里打过几回滚,滚得天昏地暗也不可能被人发现。有几次甚至还放心地滚脱了裤子。
银花婆这么美美地追忆着的时候,夕阳已不知不觉坠向天边。山风吹来,栏杆上的褂牌衣悠悠摆动着,犹如神话中鬼神打的旗幡。银花婆愣了一会,开始去掀栏杆上的衣服。不赶快收好,过一阵子下了露水,衣服要回潮的,这样子穿到身上去,那些疮会痒得更出奇。然而不知缘何,银花婆的手突然就凝住不动了,粑粑绺竟探到栏杆外面好远,且许久没有缩回去,一直悬在那里。
原来体育场的上空,正飘荡着一样轻灵灵的东西。
银花婆开始还以为是一只盘旋着的岩鹰。凭她的经验,岩鹰作这种盘旋状,便是在鸟瞰地上家禽,是会很快就俯冲下来,抓上一只两只飞走的。那么,最先发现岩鹰的人,必得大呼中叫一番,让方圆数里的人们闻声拥出屋门,一齐山呼海啸,将凶恶的岩鹰吓得敛了翅翼,落荒而逃。
但银花婆很快就看出,那不是岩鹰。因为它的屁股后面还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红红绿绿的,极是妩媚。
是只霞尾鸟。
一定是只霞尾鸟。
不知何故,这地方自从修了体育场,就再碰不见霞尾鸟了。今日也许是何方吹来股吉祥之气,竟又引来了昔日的美鸟,这可是了不起的。银花婆这么猜测着,脸上就有舒心的微笑。一只手则悄悄伸向衣服里面,欲挠住痒处,快快活活一阵。
她完全有这个自信,那是霞尾鸟已属无疑。
这么望着空中的霞尾鸟,也不知过了多久,银花婆竟忘了收衣服的事。
渐渐的,她的眼睛就有了一些昏花,那霞尾鸟开始模糊起来。“该死的眼睛!”银花婆骂一声,顺便将背上抓痒的手收回来,狠狠地去揉眼睛。只这一揉,便感舒服多了,明亮多了。立刻眨两眨,赶急去搜寻刚才的霞尾鸟。奇怪,那霞尾鸟兀地大了许多。再仔细一瞧,不错,是只霞尾鸟,只是霞尾鸟不可能有这么大。银花婆又揉揉双眼,将头伸得更远,臌了眼睛细看。
这回终于弄清了,那是一只风筝,一只霞尾鸟风筝。
银花婆便有一丝失望。究竟,霞尾鸟风筝是扎成的,不是真的霞尾鸟。她甚至后悔刚才不应该看得这么清楚,这实在是太残酷了。难道再也碰不上从前的霞尾鸟?
银花婆不觉叹口气,将视线收回来,头轻轻地摆了摆……从前可不一样呵,从前她和那位乖态的伢崽在枞林里打滚,霞尾鸟的啼唤多么生动悦耳!简直令人心花怒放。她并且笑骂他,是一只骚霞尾鸟,乖态而撩人。后头,他被抓了兵,她追到枞林里都没追上,连霞尾鸟也似乎沉默了,替她悲凄。再以后,她一有空就跑到枞林里来,看霞尾鸟在枝头追逐嬉戏,听他们一声声地啼唤、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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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久,银花婆才将旧时纷繁的思绪收回来。那毕竟是太遥远的事了。银花婆叹息一声,伸手去收栏杆上的褂牌衣,接着“甜妹、甜妹”地啼唤。该是鸟归林、人归屋的时候了。
夕阳早已落到天的那边,不见了踪影。只留下灿烂的晚霞,燃烧如火。还有缕缕青色的炊烟,正从体育场周围的屋子上升起,袅袅地向空中飘去,最后融进晚霞之中。
“噗--”忽然一阵急骤的旋风扑来,有个影子划一道弧,自栏杆前晃过。正在收衣服的银花婆一惊,停下手中动作。她用深邃的眼睛张望着,终于发现,一架漂亮的风筝搁在栏杆里面。霞尾鸟,地地道道的霞尾鸟,虽然它此时的模样显得有些粗糙。银花婆回头望望体育场的上空,刚才那只霞尾鸟风筝已经不在。
“喂——”楼下有人喊,“老婆子,我可以上来么?”
银花婆往楼下看去,见一老头正翘着白胡子在盯住她。他精神矍铄,脸上泛着红光。那腰杆也还硬朗,挺在那里显得很有劲。见银花婆没吱声,他将手上那把白线扬了一扬,“刚才的风稍大了点。风筝放得太高,线一断,就落到了你的栏杆上。”
银花婆这才猛醒过来,把那两件已扯下来的褂牌衣又搭到栏杆上面去。“可以的。”她一边答应着,一边走近落帆般搁在栏杆上的霞尾鸟风筝。风筝还牵着一截白线,就搭在栏杆和楼道上。银花婆先抓过白线,而后顺藤摸瓜,将风筝提在手上。
“唉呀,给你添麻烦了。”老头喘着气,顺楼梯爬上来,见银花婆已给他拾起风筝,很感激。
“没有罗。”银花婆应声道。她自己也觉奇怪,今天说话的调儿竟有些异样,声音清清亮亮、脆脆生生的,就如年轻时候那样。“刚才我还以为真是霞尾鸟哩。”
“我觉得霞尾鸟好看,就扎了一个拿到体育场上来放。”老头伸手接过银花婆递来的风筝,脸上是苍老却不乏天真的笑。
“你很喜欢霞尾鸟?”银花婆问道。
“当然。我喜欢它的声音,和它红红绿绿的长尾巴,当然还喜欢它那飞起来的样子。”老头用手板轻轻抚摸着风筝的翅翼。
银花婆心头顿时流过一丝清爽的快意,她觉得,他们之间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许多。她有点天真地像是对自己又像对老头说:“我从小就特别喜欢霞尾鸟。”
望着老头转身走到楼下,银花婆又喊道:“坐会儿吧,我这就给你去倒茶。”
“不啦。趁天色没黑,接上断线,还放他一回。”
银花婆就在栏杆上,看老头端着霞尾鸟风筝,一直走到茵茵的体育场上。
这时,天上还有最末的一道晚霞。一弯淡白的新月,也不知何时悄然挂在天边。那块白色的云已不知去向。天空抹着浅蓝色,显得静谧而凝滞。
不一会儿,体育场上空便升起一只风筝。不用说,是刚才那位老头的霞尾鸟风筝。许是光线的差异,它已没有先前的灿烂,似乎有点黯淡。整个世界仿佛因此而变得清冷空落了,一只孤零零的风筝则更加重了这种清冷空落所带来的单调感和寂寞感。
而体育场上,此时也只有老头一人,恰似荒原上一匹可怜的失群之马。他的手不停地摇着线盘,头高高仰着,望着飞扬的霞尾鸟风筝,以及风筝后面那深邃神奇的远天。飘在空中的风筝线是无法望得见的,整个天和地就只有风筝与老头两个点了。这两个点好像都是凝止不动的,已经牢牢地铆在傍晚的苍茫和混沌之中。
站在栏杆上,一边抓挠着身上的细疮,一边痴痴地望体育场的银花婆,忽然觉得鼻子里就是一阵酸。她开始时还弄不清这究竟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放风筝的老头,不过有一点是明显的,她对老头寄予了很大的同情,因为她觉得,他是极孤独的,就似那只形影相吊的霞尾鸟风筝。她暗忖,他与霞尾鸟之间一定有过一段火烧火燎、生生死死的故事,霞尾鸟已经变成奇异的精物,永远占据着他那悲哀的头脑。也许他也和她一样没了老伴,感到特别无聊,于是记起旧时的霞尾鸟,便扎了风筝来放,企图寻求一丝慰藉。否则,他对风筝不会这么执着,这么痴呆。看他那样子,除了风筝,恐怕再也没有别的什么了。甚至连她银花婆都不如,她身上尚且还有一些细细疮,抓挠起来至少可打发大半天寂寞时光。
银花婆这时已经挪动步子,颤颤巍巍向楼梯头走去,她准备下了楼梯,到体育场上去陪伴老头子一阵。她敢肯定,他此时特别需要她,需要听她说几句哪怕是极为平淡的家常话。一个人寂寞难耐的时候,太渴望理解和抚慰了。就是一个十分微小的、心照不宣的表示,也会让人感动不已,让人难以忘怀。银花婆仿佛已经看出,老头那些微妙的举动,都是给她的暗示。她甚至认为,如今这个世界上,除了她,再也不会有第二个女人能安慰老头那颗受创的心。她打定主意,要尽快赶到老头的身边。现在天开始黑下来了,她还可以给他出点力气,将那只她同样喜爱得不得了的霞尾鸟风筝收回地面。
然而,走到楼梯头,银花婆却僵住了。她看见体育场的边边上,正蹒跚着走来一位老太婆,且一步一步接近放风筝的老头。老头好像也在向着老太婆点头,很兴奋的。老太婆很快就到了老头的身边,两人一同扯那根看不清楚的风筝线,显得十分的默契。
银花婆畏畏缩缩地退到原来晾褂牌衣的地方。
银花婆脸上微微荡起一丝羞赧。尔后,一股怒气便在她心头升起,她觉得受了骗,上了当,委屈得不得了,她真想像年轻时骂架一样,捋起手把子,拍着手板,朝体育场大骂一通。
“奶奶,奶奶!”此时,甜妹却不知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蹦跳着跑近银花婆,将小脑壳伸到栏杆外面去,“奶奶,那是什么?”
“霞尾鸟!”
银花婆狠狠地吼一声,把栏杆上的褂牌衣又全部展开来,遮住了体育场以及空中那荡漾着的彩色的诱惑。银花婆一屁股坐在竹椅上,伸手去身上乱挠。她觉得身上从来就没这么痒过。
最后一道晚霞消失了。
霞尾鸟风筝在空中无声无息地振着翅膀,看不出它正悄悄滑向地面。
“我要,奶奶我要!”甜妹则不懂事地扭着屁股,过去死劲扳银花婆那瘦削的肩膀。
银花婆又仿佛听到了自己少时的喊叫:“霞尾鸟好乖态,我要霞尾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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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霞尾鸟好乖态……)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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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图来源:①霞尾鸟好乖态--源于贰菇凉ZZZ文《与丈夫分别54年后,我还是我,你却已是别人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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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简介】
肖仁福(1960- ),男,湖南省邵阳市城步苗族自治县人。中国作协会员,畅销小说作家和历史文化学者,被读者誉为“中国机关小说第一人”。已出版当代长篇小说《官运》、《位置》、《仕途》(三卷本)、《阳光之下》等十多部,历史小说《苏东坡传》、《李鸿章》(五卷本)等多部,小说集和随笔集四十多部,共计一千万字。(山径文学社创始人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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