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长还是逃兵?死亡诗社的丧钟为谁而鸣

本文是东八艺谈的第一期,也算是“讨个好彩头”了。按照本人的习惯,当然首先是解释一下这个栏目名称的由来和主旨。

东八嘛,很好理解:东八时区,代表着我们的土地和时空,代表着鲜明的、前置的主体性的同时,也与本栏目的主旨相联系:做普遍的、简单的、鲜活的、大众的批评。

囿于本人涉猎有限,只好从影视艺术开始,又保持以后乱加内容或大放厥词、班门弄斧的的可能性,谓之“艺评”而已。

而之所以首选这一部影片,实在是因为印象深刻。作为“影视经典”,我看它的时间实在是晚,今年年初方才完整看完一遍,又在脑中不断反复“拉片”,因为当时看完就觉得心里很不舒服,受到了某种“生命的触动”“形而上的感召”,进而念念不忘。豆瓣的剧情简介写着:“...基汀教授、基汀老师、基汀队长,他的教育宛若春风化雨,润物无声的留在每个人心里…”,实难苟同。

我因为愚钝而不能理解这种对“船长”的个人崇拜。因为在我看来本片真有船长的话,那也绝轮不上片中的老师基廷(Keating),哪怕罗宾·威廉姆斯如此讨喜。难道这部伟大的现代悲剧杰作的核心仅仅是透过一次不成功的反叛来突出“若为自由故”的老生常谈,顺便讽刺英美传统精英教育模式及其代表的保守宗教社会的固执与落后吗?还是当时的我们只能看出这一些东西来呢?如今的我们,可不可以有新的解读?我来讲讲我眼中的《死亡诗社》到底讲了一个什么样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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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转的父子群像

纵观全片,我会拿来与它对比参照的联想对象其实不止一个,但给我既视感最强烈的,其实是同为豆瓣Top250的《闻香识女人》

这倒不是因为他们相似的文化背景和影像空间,比如寄宿制精英教育、中产阶级的家庭图景之类的东西,而是他们共同的暗线几乎可以彼此互文。那就是“父-子”的二元结构下的群像,只不过是翻转和颠倒的。之所以说是群像,是以为“父与子”的职能往往并不由单一的角色承担。

《闻香识女人》的查理和中校自不用说,是典型的“智者与顽童”的模式,或者说是“长者与学徒”的模式。我们在《星球大战》乃至《火影忍者》、金庸小说等大量文艺作品中都能见到这种经典父子结构。他们不一定是真的血缘上的父子,但一定是一个精神上的成熟者引领着一个懵懂的灵魂成长的线索,不论这种成长是否是正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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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同时,它往往会和自己的反面剧情线,或者说自身的抑制力量、反对派一起出现。在《闻香识女人》中,就是校长和学校代表的顽固蛮横、毫无情理的“严父”集团,与蔑视官僚、忠于自我的主角之间的剧情线。这就使得在影片中实际上促成了“两个父亲”的对峙,外来的贤明而亲近的父亲,和先在的、保守而疏离的父亲。但在本质上,两个父亲其实都是父系权威的化身(一个代表着“应然”的理想,一个代表着“实然”的现实),同时也是主角内心两种截然不同的侧面的投射。这实际上是非常古典的戏剧设置。你不难在希腊神话和古希腊戏剧中找到这种“养子困境”的神髓。

这样就不难发现,我举例《闻香识女人》也是有原因的。首先是因为它的这种戏剧化设置非常典型,同时又有着与《死》极其类似的母题和相近的影片背景。但不同之处在于,《死亡诗社》中同时存在着多重的、镜像的、错置的“父子”结构,而基廷老师就是所有这些结构中那个承上启下的枢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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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对学生来说是父性的,而对赋予他教学权力和权威的校长集团来说,又是子性的。所以他带来的“希望”注定是虚幻的,就像一个人无法拎起自己一样,他如何能用校长们赋予的权力和权威去反抗他们自己呢?“用魔法打败魔法”在现实中是行不通的。

此外,“内在的父亲”这一负面力量在影片中同时存在着两个坚不可摧的化身:校长集团,和佩里(Perry)的父亲以及附和、默许佩里父亲行为的家长们。在两重抑制力的夹击下,基廷老师的父性也是不完整的。他带来叛逆的种子和革命的可能,又在情况恶化时迅速顺遂学校、选择妥协和退缩,成为了“外来父亲”这一传统英雄形象的翻转版本,一个假冒船长之名的逃兵。而他(这一角色)所不能承载的启蒙使命,只能交托给意象化的“船长”和学生团队中佩里这样的虔信者和托德(Todd)这样的改革派来继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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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这些继承者,又进入了一个被导演精心安排和掩饰的母题之中:牲祭和化神。

被祭的牧羊少年

恩底弥翁与纳喀索斯的故事,其实不是每个人都听过。我写此文之前还特意去百度了一下,以免误人子弟。纳喀索斯,也有叫纳西索斯的。水仙花,自恋的少年。希腊神话中有名的美少年,因为过于美貌出生时他的父母就被神喻示:“不可使他认识自己”。又因为爱与嫉妒,在命运女神的操弄下,深深爱上了自己的倒影,死后化为了水仙花。恩底弥翁,又叫安迪明。美男子和牧羊人,与月亮女神相爱而宁愿陷入永恒沉睡的人,也有说法认为他就是那个第一个观察月亮运行轨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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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佩里在顽固的父亲们的反对之下被迫从自由的幻梦中醒来时,浑身赤裸头戴花冠的他将自己作为牺牲,奉献给了心中的月光。不论是缓慢节奏营造的仪式感,转为冷峻明亮的色调所突出的宗教气氛,(甚至包括此前诗社选择林中洞穴作为秘密集会点的设计)都不难看出导演将这一时刻神圣化的意图。

在少年而言,自己不过是走向心甘情愿的幻梦,但在外部观察,我们不难发现他其实是献给无声又强力的父权制度的祭品。他的死亡加速了基廷和诗社众人所勉力构建起来的、脆弱又扭曲的短暂伊甸园,像一根无声的刺,扎破了基廷这位僭越的“外来之父”的温情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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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的死亡社会(Dead Society

Carpe diem,终究只是青春期失败反叛的口头遗产。最终要像基廷没有说出口的故事的后半一样:按部就班地变成沉稳无趣的白人中产阶级精英,成为荣誉毕业生奖状挂满墙壁,简历被收录进母校图书馆像所有的文档垃圾和逝去的年少轻狂一样尘封起来,然后去耶鲁去哈佛去纽约,幸运的话被母校聘请回来当临时文学教师,然后把自己年轻时的梦想故事告诉下一代的傻小子们。

死去的人成为了未竟的事业的象征,少年们回到重压之下,在无德的严父面前掀起了戏剧的高潮(实际上是迎来了戏剧的尾声)。他们跳上桌面,对着远去的基廷高呼“船长,我的船长呦”,肃穆压抑的课堂与高度爆发的情感形成前所未有的张力,失去朋友的苦痛与面对整个暮气沉沉的系统的压抑突然化作了这一牲祭仪式最后的柴薪。那熊熊燃烧的心火使得观众很难不误以为“船长基廷”此番不过是忍辱负重、败走麦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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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你我都清楚,真正的船长实际上另有其人。他早已在暴风雨的最中心与船共沉,成为了通过了试炼的赫勒克勒斯,成为了这一代的为理想而死的身负神血的古典英雄。而死亡诗社之“死”,无异于出自命运女神之手的捉弄和玩笑。它将在这真正的死亡社会中不断循环往复,将每一个试图"Suck all the marrow of life (吸出生活的每一分神髓)"的人,变为自己所能允许的边缘人。成为镜子里的虚像,成为映照着父亲们炽烈光辉的月亮,成为父权文化中非父性的具象,一个被无视和排挤的怪胎。

正如基廷这一角色脸上常有的那种无奈和欲言又止一样,身在系统内部的反叛为他赢得了一个系统内部的位置,但代价是什么呢?那就是他的叛逆和希望早已成为无人在意的镜花水月,他可以离经叛道地不好好教书,只要这些孩子们还是能考出高分、出现几个荣誉毕业生和球队队长。他可以举办诗会、撕毁教材,前提是他教授的感性读诗法也能体现在GPA上从而得到常青藤考官们的认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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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廷温情的笑容和温柔的眼光背后是系统性的软弱和妥协,真正的英雄死在那一个冬天的黎明。故事里的世界之后会如何我们不得而知,至少我们可以推测那帮坏小子之中可能还会有基廷,但注定不会再有佩里了。

一个有趣的点是,死亡诗社的译名只有大陆是直译的。但在我看来反而是效果最好的,这一译名去除了类似“春风化雨”(台版)这种译名带来的误导,更精确地传达了欧美古典文化中诗与戏不分家的细节,让诗歌/戏剧这一脱胎于宗教仪式的活动重新显露出它浓厚的寓言性质和宿命质感,让剧情和标题在更高层次上取得了呼应和和谐。也似乎给这一故事的悲剧性作了批注:

死亡诗社,丧钟为诗而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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