痘哥原先不叫痘哥,有个还算好听的名字,陈力。
进入初三以后,陈力本来光滑平坦的脸上雨后春笋般冒出了一颗颗的痘子,呈星火燎原之势迅速占领了他脸上除眼睛、嘴巴以外所有的空地,连鼻尖都没有放过。
对此,陈力毫不在意。对于一个成天爬墙上树、钻洞下河,稍不顺心就打上一架的几乎时时挂彩的15岁男孩子来说,脸上的红疙瘩实在是小得不值得一提的玩意儿。
“无所谓!”陈力晃着腿说得漫不经心。
那日下午的数学课上,玩了一中午弹珠游戏的陈力坐在座位上,头脑昏沉,眼神迷离。
“陈力,上来做题!”数学老师一声怒喝,炸雷一般响在和陈力一样昏昏欲睡的人耳边,醒酒一般的功效令所有人为之一振。
站在讲台上,瞌睡虫是走了,脑子里依旧浆糊一般。看着黑板上对自己来说无异于外星文的题目,陈力将手里的粉笔捏得粉尘直落。
一节粉笔被捏完后,陈力转过身,望着一旁虎视眈眈的数学老师,一脸无辜:“老师,存款利率、利息的问题,银行柜台后的漂亮姐姐算得可是比我清楚,我费劲心思在这里算这个有什么意义?”
“哈哈哈。”所有人都彻底清醒了过来。
“你……”数学老师扬起手。陈力习惯性地仰起脸,一个巴掌而已,无所谓了。
那个巴掌迟迟不见落下来,良久,数学老师盯着陈力的脸皱着眉说:“你这脸是不是要去治治,这痘子多的,我都不知道往哪儿打好。”
课后,想起老师的话,大家都打趣他:“你这痘子,在痘痘届里,确实要算一哥了。”
那天起,大家就都喊他痘哥。
某日痘哥在打了一场酣畅淋漓的架后,又被请去了办公室写检讨书。
办公室里一个人也没有,深谙检讨书套路的痘哥三两下写完一篇言辞恳切的检讨书后,在办公室里瞎转悠。转着转着,转出了意外之喜——他在数学老师最底层的抽屉里翻出了下周考试要用的试卷。眼珠子三转两转,痘哥就有了主意,用办公室里的复印机迅速复印了一份试卷,叠吧叠吧放进了裤兜里。
那次的考试,在痘哥慷慨的分享之下,全班分数都高得离谱。至于痘哥本人,短暂人生里头一次品尝到了高分的滋味。
这样离奇的事数学老师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的,在他对几个班委轮番严词审讯后,终于揪出了幕后的痘哥,并通知了他的家长。
“您这个孩子,屡教不改,一次比一次过分,您还是领回去自己管教好了再送回来吧。”尽管有些不忍,数学老师还是将心中憋了许久的话说了出来。
“对不起,对不起……给老师添麻烦了!”痘哥的父亲涨红着脸,一连串的对不起从他嘴里急促地蹦出来。
“陈力,你就不能……”他又转向痘哥,同那日数学老师一样,高高举起了手。
陈力照旧迎着那手仰起了满是痘子的脸,斜眼看着天上的太阳,向以往无数次那样准备迎接狂风暴雨般的一顿揍。
那只青筋暴起的手在半空中停留好久好久,久到痘哥梗着的脖子都有些酸了,望着太阳的眼睛有些睁不开了,一声长长的仿佛是从遥远的天边跋涉而来的叹息在他耳边响起。
那叹息声是从痘哥父亲的嘴里发出来的,他慢慢垂下来的手轻轻落在痘哥的肩膀上:“走吧,就当是我来提前接你回家过周末了。”
我看到,痘哥的身子颤了一下,他脸上的表情在短短几秒钟内千变万化。愣了片刻后,他默默收拾了书桌,跟在他父亲身后走了。午后灼热的阳光下,痘哥踩着父亲的影子,一步一步走得很慢。
没过几日,痘哥回来了,被班主任安排坐在我旁边。我俩心知肚明,老师这是希望我这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能多少影响点顽劣不堪的痘哥。
内心里,我对痘哥这样的人是有些排斥的,甚至,有点害怕。
尽管如此,一向心软的我还是如老师所希望的那样,尽自己所能去帮助痘哥。在得知老师讲解的点他几乎全都不懂之后,耐着性子细细给他讲解一遍,又每天带着他一道题一道题慢慢地做。本以为对视学习如妖魔鬼怪的痘哥来说,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事。令我意外的是,虽然愚笨的他听我讲解时常常一脸发懵的表情,竟也一天天地坚持下来了。
这样的人居然也愿意学习了,在我看来,一定是他哪根筋搭错了。令我欣慰的是,痘哥的成绩终于不再垫底了,有一次,甚至及了格。痘哥眼眶红红地盯着那个刚过及格线的分数看了很久后,噌地站起来,说:“我要去给我父亲打电话!”
回来后,痘哥满脸喜气地请我吃冰淇淋,说是要感谢我。他说,他父亲在电话里激动地哭了。
我吃着冰淇淋,笑说太夸张了吧。
“不夸张!”痘哥一脸严肃。
那日他随父亲回家,坐在父亲的自行车后座上,看见他后背的衣服一点点被汗浸湿,紧紧地贴在身上,一阵异样的感觉袭来,充满了他的胸腔。
头一次,他仔细打量自己的父亲,白发丝丝,肩头下斜,半佝着背,一下一下费力地踩着踏板。
他惊住了,那一刻,身体里有什么东西缓缓苏醒了过来,像早春时泥土里冒出来一颗细芽。良久,他才敢问自己,那不再平直的肩头上,搁着的可是风霜?
他倏地跳下来,坚持要换自己来骑车。父亲坐在后座上,将手轻轻搭在他的腰上,无声地笑了,尽管他看不见,但他坚信,父亲一定是笑了。
“那个时候,我好像一下子长大了。”痘哥舔了下手里的冰淇淋,傻呵呵地笑着。他脸上的痘子,随着他的笑声轻轻颤着,有一瞬间,我以为是天上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