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家书之劝学之六【336】2023-6-24(2)
诸位老弟:
正月十五日接到四弟、六弟、九弟十二月初五日写来的信,四弟的信三页,句句话都很平和实在,指责我对人不恕道,很少恰当。虽然每月都写信,只用空话来指责弟弟们,实际上没有好消息,家中听了我的话,怀疑弟弟们粗俗庸碌,使弟弟们不能做人。这几句话,我读的时候出了一身冷汗。我去年曾和九弟闲谈,说“做儿子的若使父母只看到我好,说弟弟们都不如我,这就是不孝,若使族党称赞我好,说别的兄弟都不如我,这就是不悌(不恭顺),为什么呢?都是使父母心里有贤愚的区别,使族党口中有贤愚的区别,这一定是平日有讨好的意思,暗地里用鬼计,使得自己得好名声,使兄弟的名声很坏,以后兄弟之间不和气,就是从这里引起的,刘大爷和刘三爷,都是想做好人,结果两人成了冤家,就因为在父母族党中间刘三爷得了好名声,刘大爷得了坏名声造成的。”四弟指责我的就是这个道理,彼此互相原谅,我为弟弟们得了坏名声感到痛苦,弟弟们为哥哥得了好名声快乐就好了。我不能帮助弟弟们得到好名声是我的罪过,弟弟们不能帮助我得好名声,是弟弟们的罪过,如果大家都这么想,就是亿万年,兄弟们之间也不会有一点不满产生出来。
衡阳的风俗,只注意冬学,五月以后师生都只是在形式上学习。同学中也都是些庸俗鄙陋没有志向的人,有喜欢嘲笑别人,笑的方式虽然不完全一样,实质上不外就是轻佻的言行。四弟如到衡阳去,他们一定会拿翰林的弟弟这样的话来开你的玩笑,轻薄庸俗得可恶。不过家乡的没有朋友也是叫人感到遗憾的事,不仅没有好处,而且害处很大。风气是对人很有影响的,这就是人们常说的河鲍鱼相处的人也会像鲍鱼那样的发臭。我曾对九弟说过,衡阳和涟滨都不是读书的地方,那里的坏朋友太多。
四弟已决定到觉庵那里去学习,请你千万听我一句话,要把老师好处学到手,不要被坏朋友们把自己带坏了。接到这封信后,你就可以带着厚二到觉庵先生家里去学习了。酬金今年只有十挂钱,我八月间一定带来交上,不会使家里的生活受到影响,也不是我不想多出一些,实在能力只有那么大。我最担心的是那里的同学没有大志向,整天玩耍,一到端阳节后,就无拘无束,没事可做,真担心你会和厚二跟着他们瞎闹,这一定要注意!跟老师学习一定要在相当时间以后才会学到老师的好处,四弟和季弟今年去觉庵先生家上学,如果那里能相处得好,明年还接着在那里学,不要一年换一个地方,这是没有恒心,见异思迁的人,要想有长进是不可能的。
六弟的信,简直是一篇极好的古文,就像韩愈的文章那样矫健,就像半山的文章那样拗口。我认为古文就是要有点倔强不驯的气质,越是拗的才有深意,所以除了太史公以外,就只有韩愈和半山了。
我认为作诗也是傲直不俗的的好,字也一样。我虽然这样看,但不随便说出来。最近遇到何子贞,我们的看法一样,谈起来常常会心对着一笑。以前真还不知道你生来就有这样的气质,过去看到你文章也不觉得怪,这次读你的信后,才知道你真是一个不可拘束的人才,我欢喜极了,我看,只要是我能想到又做不到的事,你都可以做到。
来信说,我对你们讲的这一套,恐怕会把我们变成一个争权夺利的小党派,这个看法很对,你可以放心,我最怕的是吹捧,所以总是隐晦又遮掩,决不会有什么门户自己表现的事。
信中说四弟浮躁不虚心,这真是四弟的毛病,四弟应该把这些话看成最好的朋友和药物。信上又说你的牢骚不是小人的冲动,是抱有大志向的人痛惜光阴,读到这里很不愉快,恨不得飞到家中来和你好好地谈一下,劝慰你一下。如果我帮你入了学,一定会有人造谣说学院讲了人情,众人的口能融化金子,到时怎么能容你解释分辩?看起来塞翁失马怎么能说不是福气?科名迟得早得,实在是命中注定的,虽然你很急切,舍不得光阴空逝去,拿正好不要把虚名放在心上耽误了学习。
信上说读《礼记·疏》一本半,就觉得卷帙太多,读了又没有收获,心中苦闷,结果是都放下,不敢再去读它了,现在该读《朱子纲目》,一天读十多页。看了这话,我真后悔,恨我早年不用功,现在想要教教你们,就像盲人给别人引路一样,想不引错实在不可能。不过,我喜欢苦苦思索,在得到好朋友的证实。
对于读书我找到几条不会改变的方法,如穷经一定要专读一种经,不能求多求快。要把从经书中找到义理作为读经的目标,考据经书中的名物不是读经重要的一面,读经最重要的是有耐心,遇到一句话不明白,就不读下一句,今天弄不明白,明天接着读,今年弄不明白,明年再接着读,这就是我讲的耐心。
读史的最好方法就是设身处地的读,没看到一件事,就像我当时在场,和这件事中的人互相劝酒谈笑一样,不一定要把所有的人都记住,但是在记一个人的时候,就要像见到了这个人。也不要求把所有的人都记住,但是在记一件事,就要像自己也在这件事中。经要穷究理义,史要考证事实,除了这两点,别的都不要学的。
自西汉以来直到今天,读书的人大约走在三条路上:一是学义理(合于一定的伦理道德的行事准则。指讲求儒家经义的学问。俗称道理);二是学考据(清代考据学是对宋明理学的批判与反拨。对资料性文本的分析研究。);三是学词章(解释指诗文的总称。)。各条路上的人互相攻击。我认为还是义理的学问最大,义理明白了,自己的行为就有了目标,经世济民就有了依据。词章的学问可用来发挥义理。考据的学问我不赞成。这三条路都是研习经史的不同门径。我认为要想读经史,就要研究它的义理,这样心志才能专一,不杂乱。所以我说就要专学一种经,学史要专熟一代的史,读经史要以穷义理为主,这是得到要害不能变更的方法。
除了经史以外,诸子百家的著作很多,如要想读,也只读一人的专集,不能东翻西看。如读《韩昌黎集》就要眼睛看的、耳朵听的都是韩昌黎集,就好像除了《韩昌黎集》以外再也没有别的书了。一集没有看完,一定不要换另外一集,也要专。这一点六弟要好好记着。
读经读史读专集,都只讲求义理,这是读书志向的人不能改变的,即使圣人复活过来,也会同意我这个看法。不过这也只是说有大志的人。如果只是为了科名,那要读“四书”,读诗律赋,要读的东西就更多了。四弟、九弟、厚二弟的天资不高,必须读为求得科名的东西。六弟既然有大志向,不要科名也可以,但一定要有耐心,来信上说读《礼记·疏》的情况,好像没有耐心,要努力啊。
我小时候的天分也不低,以后每天和一些庸俗(平庸低级)鄙陋(见识浅薄)的人相处,什么也听不见,心窍被堵塞了,直到乙未年进京后,才立志学诗、学古文、写字,也曾为没有好朋友而苦恼。这两年找到了一两个好朋友,才知道还有什么经学家、经济家、躬行(亲身实行)实践家,才知道范仲淹、韩愈也可以学到,司马迁也可以学到,程朱也可以学到。很感慨地想洗尽以前的不是,做一个新生的人。作为父母的好儿子,做弟弟们的带头人。只是我的身体本来就弱,耳鸣经常,稍微用心,就觉得劳累。我想天不让我苦思,是不要我做成学问,所以近来我的思想也很懒散。
信上又说四弟和季弟在觉庵先生家读书,六弟和九弟仍到京城来,可以在城南读书。我想弟弟能到京城来,就像孤雁回到雁群中一样。辛丑年秋,九弟想回家,我千方百计地留着他,九弟是知道的。去年秋天决定回去,我是没有办法才听他的。如果今年又来,一年之内忽来忽去,不说父母不会答应,就是旁人,恐怕也会笑我们弟兄们太轻举妄动了。而且两个弟弟一起来,路费就得八十两,这笔钱这个时候很难借到,六弟说能自己解决,是没有经过这种苦处的话。如握今年能得到一个工作,两位弟弟今年冬天和朱啸山一同来好了。如六弟不同意这样办,再写信来商量。
九弟的信,家事写的详细,可惜话说的太短,我的信又写的太长,以后我们截长补短就好了。尧阶若有大事,几个弟弟中去一个人帮他几天。牧云接到我的长信,为什么不见回信,九弟还是要立志读书,不必去想这些事,季弟的一切都须听几个哥哥的话。这次送信的人走得很急,没有时间抄日记了,别的以后再告诉你们。
道光二十三年(1843)正月十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