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说:“刘琪琪死了对刘辉来说是件好事,没了拖油瓶,又有了一大笔钱,他再想娶媳妇就容易多了。”
1998年,306省道修到了我家门口。
那时我刚上小学二年级,每天放学都会沿路捡一些装水泥的袋子和矿泉水瓶,顺手卖给收破烂的老头,两个袋子一毛钱,十个瓶子也是一毛钱,换来的钱,第二天好在学校买零食。
虽然路还没正式通车,但有些贪便利的人已然开着车悄悄上路。田里干活的老头每每看见我们在路上玩耍就说:“小娃子,天天这样跑,迟早要出事。”我们朝他做鬼脸,全不当回事。
哪想多年以后,他一语成谶。
1
省道通车后,村里条件不错的人家,陆续抛弃了半山腰上的青砖瓦房,开始沿路盖起二层小楼。我们家是第一个盖楼的,借着省道人流量大,我妈开了间小卖部,又装了一部电话,置了两张麻将桌。
到了2000年,村里几乎所有人都移到了马路边,除了刘吉家。刘吉两口子、俩儿子和刘吉他妈,一家5口还挤在3间旧瓦房里,将来儿子大了娶媳妇都没地方住。
在我印象里,刘吉是个本分的人,嘴上留着一撮胡子,无时无刻不叼着烟。无论忙时还是闲时,他都扛着锄头,不是在干活,就是在去干活的路上。他老婆则不同,打扮洋气入时,穿着细细的高跟鞋,一有空就来我家打麻将。
早几年,他家其实混得不错,刘吉勤劳肯干,一样的庄稼,产量永远比别人地里的高。只是没多久,刘吉忽然变了,天天窝在家里,也不干活,成天待在牌桌上,反倒是他老婆不怎么来了。后来,我才知道,刘吉的老婆有次半夜进了一个丧偶男人家,被村里老头看见,第二天就传开了。有次放学回家,我还看见刘吉的两个儿子鼻青脸肿的,听说是一起去男人家打架了。
那时,刘吉的大儿子刘辉16岁,小儿子刘豪15岁,两人初中没念完就都辍学了。老婆的丑事传开不久,刘吉就爱上了喝酒,成天上我家不是打酒就是买烟,而刘辉、刘豪哥俩干脆一同去了温州打工。那之后,哥俩就很少出现在村里了。
直到2002年夏天,18岁的刘辉回来了,还领回个女朋友。
刘吉老婆到我家买腌肉粉时,我妈早就按捺不住了,一把拉住她:“哪里的姑娘啊?”
“贵州的。”
“刘辉挺能啊,这么快就找到媳妇儿了。”
刘吉老婆害羞地笑了笑,拿着调料,踩着高跟鞋“跨哒跨哒”地走了。
没一会儿,刘吉叼着烟又来打酒,我妈调侃他:“儿媳妇漂亮不?”
他吧嗒一口烟,叹了口气:“楼房都没有,娶哪门子媳妇儿。”
我妈讪笑两声,说:“只要人家姑娘愿意跟就行了。”
刘吉没说话,拎着酒壶走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们这儿就有了条不成文的规矩:但凡娶媳妇,必须得有楼房,不然媒婆都不愿意给你说媒。所以但凡家里有儿子的,在孩子十几岁时就得开始盖楼房了,如果有两个儿子,就得盖两栋。
再后来,不仅要楼房,还要加上10万元聘礼,所以那些有儿子又没钱的家庭,都乐意娶外地媳妇儿——如果刘辉女朋友真愿意嫁给他,他就“赚大发了”。
2
第二年春天白杨树发芽的时候,我再次见到了刘辉和他的女朋友。他们来我家买饮料,我发现他俩都胖了一圈,尤其是他已经怀孕的女朋友,肚子都凸出来了。
那年,刘辉没有外出打工,而是留在家里,等着孩子的降生。
刘吉又变得勤快起来,天天扛着锄头从我家门前经过。刘吉老婆也不打麻将了,倒是越来越胖的“儿媳妇”上了桌,她在后边“指点江山”。刚到下午4点,她就忙着回家,“要给儿媳妇做饭”。
那年秋天,刘吉家终于盖起了楼房,就在我家正对面。村里人都很好奇,现在盖房可比前几年贵多了,他们哪里来的钱。虽然没人知道具体情况,但还是有一些蛛丝马迹——那年过年,刘豪没有回家。亲戚们问起刘吉,他支支吾吾地说:“可能工作忙吧。”
没多久,19岁的刘辉成了爸爸。记得有天放学回家,我凑热闹跑去看他的小娃娃,那是个女孩,小鼻子小眼睛和她爸一模一样。刘辉的女朋友躺在床上,裹得像个粽子,身边躺着一个小粽子,门窗闭得严严实实,屋里透着一股说不清的味道。
刘辉给女儿取名叫刘琪琪。两口子在刘琪琪6个月的时候,就断奶把她交给奶奶带着,一起出门去了温州打工。
那时候手机还没普及,刘辉两口子偶尔打电话到我家,我妈就隔着马路叫刘吉来听电话。刘吉摇摇晃晃地走来,说几句就挂了,大部分都是刘琪琪的事:会翻身了,能坐了,能吃稀饭了……
又是新一年的春节,只有刘辉自己回来了。刘琪琪的妈妈据说因为刘辉家暴,跟人跑了。生刘琪琪的时候,他们还没到法定年纪,所以并没有领结婚证。刘琪琪的户口还是她3岁那年,刘吉老婆请村书记吃了好多顿饭后才给上的。
等刘琪琪能走路了,从刘家到我家,她每天来来回回要跑上无数次。每次刘吉老婆都会在麻将桌上叮嘱孙女:“过马路要看车啊!”她也很乖,两边看看没车才走。
那时候,我已经去县城读高中了,一个月回一次家。刘琪琪很喜欢跟我玩,有次她坐在我腿上,一脸天真地问我能不能叫我“妈妈”。我吓了一跳,赶紧说:“不行不行。”她撇撇嘴,从我腿上滑下去,不再理我。
我跟刘吉老婆提起这事,做奶奶的她叹了口气:“琪琪最近天天要叫我‘妈妈’。”
刘琪琪没有的不只是“妈妈”,连“爸爸”也跟没有一样。有年夏天,刘辉打工回来,刘琪琪特别高兴,像跟屁虫似的缠着他,可刘辉来来去去只有一句话:“找你奶奶去。”
他坐在我家门口玩新买来的诺基亚黑屏手机,贪吃蛇玩了一遍又一遍,也不理会女儿。
3
我高考结束后,回到村里,终于知道为什么刘吉家有钱盖房子了,也知道了刘豪3年来没回家的原因——他在酒吧卖摇头丸,挣了些钱,后来被抓,判了4年半。
我再次见到刘豪时,他成熟了很多,穿着黑色皮夹克,头发梳得油亮。明明才20岁出头,看起来却像个30多岁的中年人。他从温州回来时开了一辆破捷达,据说那是他替老大顶罪,老大赏他的。
刘豪倒是对他从未谋面的侄女刘琪琪特别好,一回来就带她上我家买了一大袋零食,每天要来上好几趟。刘琪琪坐在他肩头,笑得可甜。只是没多久,他就又回温州去了。
刘吉大概是想着老二的媳妇还没着落,开始着急了,每天扛着锄头去干活,干完农活又去不远处的石场做小工。这两年,他来打酒的次数频繁了很多,走路也更晃了,身上时常散着一股几年没洗过澡的馊味儿。
作为单亲爸爸的刘辉依然吊儿郎当,出去打工两三个月,又回来玩上两三个月,一分钱也没存下来,刘琪琪的学费有时还要刘豪从外地打回来。
刘吉老婆仍旧沉迷于打麻将和打扮自己。当村里人开始买洗衣机和冰箱的时候,她一通电话打给刘豪,第二天就上街去银行取钱,第三天冰箱洗衣机就送来了。
她一脸骄傲地跟人说:“虽然大儿子不成器,但小儿子好啊。”
村里人则暗地里骂道:“这刘吉两口子真是不要老脸。”
4
我去武汉读大学时,306省道翻修,刘琪琪要上小学了。
暑假时回来见到刘琪琪,她晒得很黑,像男孩子一样爬树,卷着裤子下堰塘捉小龙虾。每每见到她出去野,刘吉老婆就会从麻将桌上狂奔出去,穿过马路,把她从堰塘里拎起来,又是骂又是打,打完又心疼,抱起来哄好了,塞一块钱给她买零食。
她正值换牙期,每次来买零食都是买两个棒棒糖,她奶奶看了又是一顿骂,让我把糖换成饼干,她立刻把棒棒糖塞进嘴里,她奶奶就咒骂一句:“早晚虫要把牙吃光。”骂完又继续打麻将。
后来,刘琪琪不知道从哪里捡来一只还没睁眼的小奶狗,哭着喊着要养,还装在书包里,她奶奶没办法,只好由着她。她奶奶说,刘琪琪每次吃饭,都会把好吃的偷偷拿去喂小狗。
刘琪琪嘿嘿地笑着,说:“我就是小狗的妈妈。”
大三那年冬天,我妈打电话的时候说:“刘豪要结婚了,日子定在五一,女朋友是外地的,一次也没带回来过。”
春节回家时,我见到了刘豪,他又带刘琪琪来买东西吃,刘琪琪一口一个“小爹”,比叫爸爸还亲。
大年初五,邻居们串门,刘吉老婆说,之前为了省事,一直给孙女剪短发,今年开始可以给她留长头发扎辫子了,要有个女孩样了。刘琪琪摸摸自己的头发,笑得露出大门牙。
过完寒假,我要回学校了,在路边等大巴的那天早晨,刘琪琪穿着红色小袄,背着米奇书包在路边等校车。她喊我“嬢嬢”(阿姨),我摸摸她的头:“要乖乖上学呀。”
她答非所问地告诉我,她要留长头发扎辫子了。她小脸冻得通红,两只手插在口袋里。一会儿校车来了,车开动的时候,她还趴在玻璃前朝我挥手。
没想到,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刘琪琪。
回学校不久,我妈就打电话告诉我:刘琪琪被车撞死了,刘豪因为卖摇头丸又进去了,婚也结不了了。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以为自己听错了,跟我妈确定了好几遍。但答案都一样,刘琪琪真的已经死了。
那天放学,她把书包拎回家后,跑来我家找正在打麻将的奶奶。下着雨,她两只手挡着头,只看了一边没车就要跑过马路,结果被一辆半挂车撞出去十几米,口鼻里都是血。刘吉老婆把她抱起来的时候,她还睁开眼看了看,但还是没等到救护车的到来。
我从小看着刘琪琪长大,从她妈妈怀着她,到她上小学……我在电话里哭了好久,每天晚上都会梦见她,梦见她又从家里穿过马路往我家跑,梦见她没死,被救过来了,梦见她头发长长了,扎着辫子。
那段时间,我每天都打电话打听他们家的事。说起刘辉,我妈骂道:“伤心个鬼,眼泪都没有一滴。”
5
事故10天后,刘琪琪的赔偿款谈妥了,一共33万。
刘豪那时还不知道侄女出事了,刘吉后来愤愤地说:“老二要是知道,死也不会让我们把琪琪拉去火化。”
但只有火化后,才能走程序拿到赔偿款,所以他们还是去了。
小时候,刘琪琪每次跟奶奶要零花钱,刘吉老婆都会说:“就知道花钱,小吸血鬼。”有一次因为没零钱,一下给了5块,结果刘琪琪一次就花光了,被奶奶狠狠拍了一巴掌。我到现在还记得,当时她一面喊妈妈、一面痛哭流涕的样子。
可现在,这33万,刘琪琪一毛钱都用不上了。
五一,我从学校放假回来,见到了刘辉,才亲眼确定他是真的不伤心。女儿死后不过两月,他像个没事人一样在我家打麻将,说说笑笑,也不去打工了,只等着赔偿款到账。
我妈说:“刘琪琪死了对刘辉来说是件好事,没了拖油瓶,又有了一大笔钱,他再想娶媳妇就容易多了。”
村里人都把刘琪琪的死归咎在刘吉老婆身上,怪她作为奶奶,打麻将打到傍晚了还不回家,但刘吉老婆却把责任归咎给了路边新放的垃圾箱,说它挡住了孙女的视线,还闹去村书记家,村书记第二天就派人把垃圾箱弄走了。垃圾箱挪了,但大家还是习惯性地把垃圾往那丢,刘吉老婆就拿着扫帚一边扫一边骂,也不知道在骂谁。
总之,刘吉老婆再也不来我们家打麻将了,也不跟马路这边的人说话。
暑假我再回去时,刘辉还在家里,手上多了一枚又大又宽的金戒指,正跟我表哥讨论买什么车比较好。刘吉也再不抽2块钱一包的烟了,变成了7块钱的红双喜,他也不来我家打散装酒了,家门口“蓝色洋河”的瓶子堆成小山。
刘吉老婆似乎也不记仇了,又开始到马路这边来,重新坐上了麻将桌,一副输赢无所谓的样子,笑起来还是像从前那样。
就在刘琪琪死后两个月,她的那只小狗,也在她出车祸的位置被车撞死了,几辆车过去后连尸骨都没剩下,只有几滴血迹和一些皮毛,一场大雨后,它在这个世界上的所有痕迹都消失了,就像刘琪琪一样。
如今,这件事过去一年多,再也没人提起过刘琪琪,以及那个被关在监狱里的刘豪。
大概不久后,刘辉就会用他女儿一条命的赔偿款,买车娶媳妇,然后再生个孩子,继续生活。
作者 | 陈若鱼
编辑 | 任羽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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