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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加书香澜梦第三届爱情主题积分赛活动
01
惊蛰的雨总带三分戏台上的水袖气韵,湿漉漉地拂过青砖巷,又缠绵地不肯断然离去。街角老茶馆的泥炉上煨着陈年普洱,水汽攀着雕花窗棂往上爬,倒像给玻璃蒙了层生宣。我捧着一杯热茶捂手,视线如笔在“生宣”上描摹,却都是混沌的轮廓。半晌后。掌柜端着紫砂壶倚在柜台后,忽地叹道:"昨儿在电匣子里播昆曲《桃花扇》,听完才知道唱李香君的姑娘殁了。"
这话像烧得滚烫的石子陡然跌进茶碗,激起腾腾的热气。我紧紧盯着手里茶盏,几乎捏碎了杯沿,澄黄的茶汤凸显了杯壁蛇皮鳞片一样纵横交错的冰裂纹理。这茶盏决无可能焕然如新了,那些茶垢,那些茶垢简直就是脏污的证据!
戴玳瑁眼镜的赵先生搁下报纸:"她倒像院里的西府海棠,开得热闹,谢得匆忙。"说着推了推眼镜,铜框镜架在晨光里晃出斑驳的暗影。墙上的月份牌还停在二月,画中戏装美人轻罗小扇,眉眼已褪成烟青色。
我再也坐不住了,甚至连告退的招呼也卡在喉间,上也上不去,下也下不来,径直冒雨冲出茶馆。惊蛰的雷声昨夜才刚刚响过,如蒙在棉被里擂鼓,从厚厚的地底滚滚而来。我心里冬藏蛰伏已久的蛇鼠虫蚁早已经蠢蠢躁动,我要去雨中,我要吸一口湿润泥土的腥气,好好镇压胸中突然升起的那股毁天灭地的戾气。
02
她果真殁了吗?
她是李香君,她是嫦娥,她是崔莺莺,她也是穆桂英!若不是她,我才不稀罕演什么侯朝宗、后羿、张生和杨宗保!戏台上,她活成千姿百态的才女佳人,戏台后,她不过是我家戏班子里打小买回来的小花旦。难不成,果真是她命薄?西府海棠,无论再千娇百媚,花开似锦,惊蛰雷,摧花雨,还不是三下五除二,零落成泥碾作尘。
不!不!不!她是我打小一起练功的小师妹,我是她的大师兄。她称我娘一声“妈妈”,我娘一叠声唤她“我儿”。她唤我爹是再造之恩的师父,我爹拿她当作衣钵的传人;她是我年方十五的小海棠,她还是渝庆班的当家花旦。她是李香君,我就是侯方域;她是崔莺莺,我就是张生;她是穆桂英,我就是杨宗保!一个戏装美人咿咿呀呀的影子跃然欲出——那就是她,我的海棠!她的水袖日日在我眉间心上越舞越急,越裹越紧,生生地勒得我昼夜难眠,喘不上气。
可是现在……我一把扯下路边海棠花树的花叶,恨恨地扔在雨地里。
沾了雨意的西府海棠花,水淋淋的润泽,颤颤巍巍地抖动,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没有一点轻薄的骄狂,沉静贞婉得令人不忍冤屈它。浅浅的粉,从花瓣的尖尖上,淡淡地往里洇。洇至花芯里,便成了无限皎洁的一抹莹白,丝毫不沾染尘埃。我怎么能忍心戕害它呢?又或者狠心把它白嫩的脸颊抓出一痕红,踩入污泥里呢?
可昨天那一幕肮脏的景象,让我感觉被所有人背叛!头顶的天空如此低矮,仿佛随时会塌下来,把我砸进地底深处。我明明猜到她也是受害者,可是让我怎么对自己的亲爹唾骂出口?
我沿着茶馆临江的园林小道,失魂落魄地逛到琉璃厂裱画店,堂子里挂着几幅裱好的书画,掌柜娘子正往青瓷瓶里插白海棠,抬头招呼我,“这不是来修补过戏服的客人吗?需要点啥?待我修剪完这瓶西府海棠就来……这骨朵儿得斜剪三寸。"她捏着银剪刀比划:"像《游园惊梦》里杜丽娘的水袖,要留个回锋。"
那束花已很繁盛,素白的花瓣毫无防范地绽放,眼见就是凋落的光景。果然一片花瓣就飘下,压在案头未干的墨字上,原是抄录的陶诗:"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砚池里也浮着两片花瓣,倒成了现成的闲章。
我心中似有什么破土而出,昨日从戏园子落荒而逃的屈辱不甘,渐渐和着空气中惊蛰的土腥味淡去。而茶馆里掌柜那句“唱李香君的这姑娘殁了”的话语,这时候才如暮鼓重重地敲痛我心房。我匆匆地提着长衫下摆,在雨中奔跑起来,泥泞不停地溅在裤腿上我也顾不得了。我怎么那么蠢?我怎么就变作那又蠢又坏的共谋者?
如果唱李香君的海棠殁了,我还唱什么侯方域呢?我要马上赶回戏班的大院,哪怕是见她最后一面。
03
近了。
我喘着粗气,继续跑。
汪公馆祖上修建的大戏园雕梁画栋,给我们戏班子住,就在前方不远处。门檐已渐渐被风雨侵蚀斑驳,就像穿着紫红通花织锦的宫装妇人,浓妆艳抹也遮盖不住年老色衰的褐斑褶皱。戏园舞台的后台化妆间直接通往戏班子住的偏院。说是偏院,却大院子套小院子,房间颇多。院子虽然老旧,好在宽敞,足够戏班子的日常起居和练功习舞。
大戏台上安安静静,深掩的帘幕被雨气润湿得垂头丧气。我呼哧呼哧跑过戏台。就在昨天,这舞台上,海棠是李香君,我是侯方域。
红色喜庆的背景,李香君唱道,“今宵灯影纱红透,见惯司空也应羞,破题儿真难就。”含羞带怯的眉眼,微微低头的温柔,不胜娇羞。眼波流转处,晶亮亮的,更像微光映照的明珠。
那一刻,我心醉神迷,早混淆了戏里戏外的人生,悠长唱腔绵绵不断,“爱巢共筑双飞燕,郎情妾意两缠绵。愿效张敞习画眉,不羡嫦娥月中仙。”
李香君以水袖轻掩粉面,遮挡我灼人的视线,耳根处未施脂粉,却由白转红,红涨的耳垂更是圆润莹亮。那一刻,她或者已化作海棠仙子,春睡初醒,美人颊上的胭脂,是娇嫩花瓣酿成的春天里最美的一盅海棠酒,不由人不醉。
台下震耳欲聋的叫好声、忽哨声我早已充耳不闻,我满心满眼都是我的香君。她也一样,满心满眼都是我,她唯一的侯郎。
近三月来我俩每次对戏都流畅非常,长进甚快,戏班子的收入也越来越好。我爹的脸上笑嘻嘻的,天天放晴,一直到海棠前几天咯血请中医。但我娘后来说,没什么大毛病,女孩子偶尔气血不调也是有的,仔细调理一段时间就好了。一提到女孩子的气血,我就莫名脸热,然而,这热又来得很可疑,就连心腔子也像牛皮鼓被擂击,几乎破出脏腑。也许等这一轮《桃花扇》大火,我可以向娘要个奖赏——也不为难她,就挑一个我中意的巧媳妇儿吧。
戏台上背景已经换成素色。香君唱道,“说什么事出无奈非情愿,从今后形同陌路不共天。”余音绕梁,凄惨惨令人柔肠寸断。李香君颤抖着纤纤细腕,指着蓄发叛国的我,悲愤决绝地唱罢这绝交之言后,以头撞柱,喷出一口鲜红的血箭,血滴污了纸扇,人如玉山倾倒,软在地上。我心如刀绞,舞台右方桃树花瓣散落,灯光渐暗……
鼓声变奏。帷幕拉上,旁白响起:
秦淮无语送斜阳,家家临水映红妆。春风不知人事改,依旧吹歌绕画舫。谁来叹兴亡?
青楼名花恨偏长,感时忧国欲断肠。点点碧血洒白扇,芳心一片徒悲伤。空留桃花香!
04
我爹接住昏倒的海棠,她吐血演得前所未有的逼真。我忙着继续上台演下一幕,与阮大铖、杨文骢、柳敬亭唱对手戏。
在酣畅淋漓的演绎中,我全然想象不到,后台昏暗的服装间也上演了让我痛苦终生的丑陋一幕。
那一天,前台观众的喝彩声有多么震耳欲聋,演出就有多么火爆成功,我就有多么兴奋激动——接下来,我都能想见,一上街,与那些个进步学生打扮的戏迷视线一交接,他们眼睛瞬间铮亮,与同伴交头接耳,“就是那个角儿!角儿!”然后按捺不住欣喜神色直往我面前挤,我就会绷住嘴角上翘的弧度,以傲娇不耐的神气说,“哎,也不让人清静一分钟!”
很快就该谢幕了,海棠却未出来。我在转台的空隙,溜到昏黑的服装间去催她——也许那戏装不好脱,背后固定的沟扣往往被多余的缝线挂住缠紧,我很擅长处理这种小事儿。我穿廊过巷,偶尔投进窗棂的几点光线,像一个个小金豆子调皮地蹦到身前。这院子房间虽然多,却树高院深,导致光线不好。路经的每个人习以为常,都在奔忙自己份内的事儿。
我边走边寻思,这阵子《桃花扇》戏目越来越火,邻近城镇的观众甚至车马劳顿赶来观看,戏票越加紧俏。新戏《雷雨》也排得越来越熟,那应该是下一场的梨园轰动。戏园子经济越来越好,头一件事儿,我就要找我爹,把这一间间房的窗棂刷上新漆,陈旧的、灰扑扑的酒红丝绒帷幕全换成堂皇富丽的紫色丝绒,紫气东来么,大戏院得有大戏院的架子!我爹会允的,他也常说,戏班主得有戏班主的排场——虽然早年间连二两小酒都赊不起。
再有余钱,要把穆桂英那套戏服换新,那鲜红的底色像被蒙上一层灰蒙蒙的纱绡。角儿唱得再激昂,戏服一直在说“我太累了,我老了”,成何体统?我忍不住“咯儿咯儿”自己傻笑起来。走道尽头的服装间虚掩着,轻轻推开门,迎面几大排架子挂满戏装,妆台散乱,几套陈旧的头面静静地躺在桌案上打盹儿。对了!我还想给海棠选一套体面的点翠头面——那才真正是个名角儿的排场!到那时节!到那时节也许我就能鼓足勇气,央求母亲说,把海棠许给我吧。我一把捂住发红热烫的脸,好在此处无人。
不对,有声音。男子喘粗气的声音,肢体扑腾的声音,女子嘤嘤的哭求声——听不清啥词儿,像是大舌头搅拌不出句子,又像是把衣袖咬在嘴里的混沌发音。不是服装间的外厅,倒像是里面好几个分隔的换衣间其中之一。我心里隐约明白那是在干啥,可该死的好奇心,像猫爪子拨弄得我小心脏“扑棱扑棱”地跳。我踮起脚,悄悄寻过去——倒好像我才是入室的梁上君子。
门缝许是仓促间没有关严,两条白白的长腿在宽条桌上扑腾,像刀削面削出的粗面条,又像剥干净外膜的新鲜刺身鱿鱼腿儿,上桌后径自剧烈反抗。有个赤条条男人伏在这道菜上忙活,挡住了女人的头和躯体。许是搏斗挣扎虽然胜负已分,但引颈就戮的败方还在拼死一搏,女子挣出一声惨叫,身条一摆动,脸就这么从男人身下漏了出来,海棠!我像被急冻的虾米,僵在当下,男子急忙以手捂住她的嘴——我父亲!
搏斗中的两人都没有发现我。我两脚像踩在棉花上,腾云驾雾飘回舞台。怎么谢幕,怎么接受观众喝彩,我全然忘了。锣鼓斌叔一个劲儿拍我肩膊,好样儿的!好样儿的!太投入了,太累了!累有累的荣光,累有累的荣光!每一次拍打都像烧红的烙铁上身。
05
没有人奇怪海棠不上台谢幕,毕竟她在台上真的吐血了。二胡毛三爷说,角色到这种程度,那是人戏合一了,泪是真的泪,血是真的血,心痛是真的心痛。一穿上戏服,她再不是海棠,她就是李香君,李香君就是她。
我是侯方域,我也心痛。可是我再也不想当侯方域了!我的心痛和侯方域不同!去他的侯朝宗!脏!全世界都脏!每一个角落都脏!
但我是戏班主的儿子,往后的新戏班主,我得撑得住场面。我代替我爹在席面上草草敬了各位前辈乐工一杯酒,食不知味。去他的戏班主!去他的撑场面!我终究胡乱找个累的借口就退席了。
我在园中乱走,我的腿不是我的腿,它不听我话,它不肯安静地让我躲在角落。我的嗓子不是我的嗓子,它不听我的话,它想嘶吼,它想破口大骂,世界上最恶毒的、最难堪的、最脏污的词儿,堵了我一胸腔子!
我想去看海棠,我又唾恨自己。我静不下来。我逛到了母亲居室的外廊,我想卸下一些巨石。有人在低声吵架。
父亲声音压得很低:我怎么啦我?戏班主得有戏班主的排场!我连一房妾室都没有,还有闲钱给她吃肺痨的药?西药是个什么价,你当家心里没个数?趁着病得不重,还有颜色,等我快活完,多唱几次堂会,捞回点老本儿!
母亲应该是咬着牙低声骂:舍不得孩子打不着狼!十几年调教,刚刚红的角儿,还指望着她挣钱呢,你就急不可耐做出这等龌龊事儿!逼死了她,谁能保证那几个小的旦角儿能这么红火?
父亲鼻子里重重喷气:哼!与其送到汪公馆,让那老头子糟践,日本汉奸糟践,不如我自己先尝个鲜!多年没有破瓜之乐,你对得起我吗?你自己扪心自问。
母亲结舌:你——你,你,细水才能长流,你别把她逼急了,到时候鸡飞蛋打!以后台上没风头、台下没堂会,名利双亏的事儿,只有你这种猪头才会杀鸡取卵。
父亲气壮:哼,鸡也是我养的!蛋,理所应当我吃头一个!
母亲:好你个赖疤阿昌!说得这么理直气壮,你就是惦记那死鬼姓常的贱女人!那个贱人!死了都不让我安生!你别拦我,一会儿汪公馆就会来轿子接人!你给我等着!
我踉踉跄跄离开外廊,这世界黑白颠倒,不,全是黑色泥潭!没有一处干净,我一头冲出大门,冲向城外。
06
我终于赶到戏园子对街的汪公馆,巷子里挤满了人,我只看到熙熙攘攘的人头在围观某处。我要回家,我挤过一堆又一堆的肉墙,我挤进戏园子的后门处,这里是买菜工人日常出入的小门,人应该少一些。我想见李香君最后一面。
后门茶房有人说话,是年老的净角儿和门人。
可怜啊可怜。人多半是活不成了。要不是已经这个时候,我也不能说。你不知道啊,内里比唱大戏还曲折。
怎么了啊?神神秘秘的,你是当年常姐儿的老人,难道这中间……
可不是嘛!现今的班主太太,当年把常姐儿赶出戏园子。两人同一天生产,狸猫换太子!你知道吗?狸猫换太子!谁能想得到?你说说看?
喔,那意思是,太太生的是女儿,把常姐儿的儿子换回来了。戏班主干的事儿?以后的新戏班主还是常姐儿的儿子继承,妙啊!
净角儿哼哼:女人生孩子,儿奔生娘奔死,迷迷糊糊之间谁知道哪边是儿,哪边是女?班主以为他换过去了,却又被太太换回来了!结果你猜怎么着?
门房:狸猫换太子,有什么奇怪的?平日是觉得海棠眉眼之间,有点像当年的常姐儿,但谁也不敢说出口!
是的呢。奇就奇在,班主打班主如意算盘,太太打太太如意算盘。结果班主睡了自己女儿,太太又把她送给汪公馆汉奸祸害……
门房低喊:啊,丧心病狂——老天爷!报应果真不会爽约!这叫人说什么好!
净角儿叹气:这海棠可怜。昨晚划花自己的脸,跳楼。活不成了,大概率……
我十几年都没有派上大用场的耳朵,这两天接连用来听壁角。我把罪恶的耳朵搓弄得绯红,发烧,但听力一点不减。我恨我不是聋子。
我故意重重拍打门房,张大爷,门户可要照看好,非常世道,别让坏人入户,钻了空子。
我昏昏沉沉进入内院,海棠的房间空落落,他们告知我,海棠昨晚就被送到西医诊所。是了,就是人停在外面,才会风言风语露出不实消息,传谣说是海棠殁了。
我不想见戏班主和太太。谁知道谁是谁的儿,谁是谁的爹娘。
我出门去往西医诊所。诊所的白大衣漠然穿进穿出,没有人知道海棠在哪间病房。我扯住清洁工衣角,她麻木着一张老脸,“你说昨晚跳楼的姑娘?听说毁容了,是个角儿,活不了吧?病房里没人,许是被父母接走了……”
海棠就这样消失了。
我似乎喝醉了酒,是无名的苦酒,醉醺醺走出医院,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07
我跟着人流走了很远。
“高安国!”班长在叫我。
“在呢!”我把名字改做“高安国”,以前姓什么,叫什么,谁在乎呢,我全忘了。
“把这幕戏中李前进的对白改一改,把无产阶级战士的革命气概体现出来!”
“好叻!您就等着瞧吧!”我现在是部队文艺工作者。
我再没有海棠的消息。有人说,她当年被扔在城外乱葬岗,有人说她跟着进步学生去大西北了。
我来延安已经有一年了,我已经忘记了我的老家在哪里。
惊蛰的雨又下起来,收音机里再不是咿呀唱着《牡丹亭》《桃花扇》,唱的都是《雷雨》《英雄礼赞》。窗外满目黄土坡,再不见那西府海棠绕廊桥。水珠顺着瓦当滴落,在青石板上敲出细碎鼓点,泥土的腥味儿又传入鼻腔,是冻土中蛰伏已久的虫蚁又在蠢蠢欲动。万物已经复苏。
惊蛰雷,摧花雨。年年花相似,年年人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