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水宽广如练,不湍急,不温顺,夹岸青山连绵起伏,如浑圆低伏的巨兽静卧江波。远处缥缈峰耸入云巅,云雾缭绕,偶传鸟雀啼鸣,恍如隔世之境,天外来音。
但见青江白日中,一艘乌篷小艇顺流而下,轻巧迅捷。船身两头尖窄,细长如梭,前后两船篷皆涂抹着和了烟煤粉的桐油,乌黑锃亮,皆是寻常模样。船艇中央,一张坐榻,一几小案,案面上摆着一只酒盅,一双木筷,一碟花生和一把铁骨纸面、合拢着的折扇。
小案那边,盘坐着一个拉胡琴的身量矮小的佝偻老头,一身灰色短褐,花白的头发用根灰布条胡乱绑着,倒像是从他身上的衣服上撕扯下来的。褐色的皱纹盘根错节般挤在一张不大的脸上,似乎只要老头张张嘴,皱纹就要无处安排溢出脸去。此刻,老头闭着眼睛咿呀地拉着胡琴,准确的说,他从来就没有睁开过眼睛,因为他本就是瞎了的。若非那为拉琴而晃动的手臂和手腕,老头一动不动,真要让人以为他是个入定的老僧。
没人知道他的名字,至少在那煮酒的童子来之后就是这样。他少与人说话,恐怕很多人要以为他还是个哑巴,大家都叫他作瞎老儿,一个常年在江畔或船上靠拉琴营生的古怪老头。不过,对于落魄而古怪的老人,人们往往抱以悲悯的宽容。
童子对瞎老儿早已见怪不怪,他手上将新摘的梅子洗净剔核,眼睛也不闲着,好奇打量着小案这边的船客。
执盅握筷的手,修长细润,骨节分明。手的主人方巾道袍,一派书生打扮,却仿佛又和一般的书生不同。或低头沉吟,或静赏风光,或浅酌杯酒,自有一派风流气韵。不过那煮酒童子可说不上来,只觉得这位船客也忒斯文了些,和平日那些五大三粗的莽汉全然不同,竟似一幅好画似的,和这山山水水融为一体,甚为妥帖。就这么看着书生,倒也不失为平生乐事,童子边将收拾好的梅子投入酒炉边想着。
柴火正旺,新酒未温。
此时,行船江心,四下沉寂,唯闻得瞎老儿的胡琴声沉缓绵长,丝丝缕缕,似断又连,和着幽咽江流晨雾般漂浮回绕着。书生闭目支颐,侧卧榻上;小童拿着把蒲团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扇着炉火,恹恹欲睡,没过多久,眼中便出现了书生和瞎老儿的重重幻影;渐渐又变成一条细线,最终彻底被黑暗填满。
睡得正酣,一阵巨大的水声冲天而起,杀气激射。霎时间,四名素衣蒙面,手持长剑的杀手从水底一跃而至船上,激起的水浪却尚未落下。动作迅捷,一看就是杀人的好手。
四把明晃晃的长剑朝着艇中的人破空而来,凶狠凌厉,誓要饮血方收。可近在咫尺的长剑尚未触及分毫,四人却听铁骨折扇“啪”地一响,刚要分辨身影,但觉眼前寒光一闪,利器割破喉咙的轻响自自己的颈项响起,欲再反应,唯有瞪大惊恐的双眼,纷纷向后栽去。
此刻,琴音未断,新酒未成。
“噗通”“噗通”“噗通”“噗通”四个人,准确的说,是四条尸体砸入水中,激起比他们出现时更加猛烈的水花,溅了童子一脸。
两个人坠入江中,缓缓下沉却不见挣扎,未及片刻,红色的液体便如张结的巨大网幕,从二人的脖颈中猛扑过来,血染江流。
小童惊醒,趴在船舷边便看到了这样一幕。先是怔愣片刻,以为自己还在做梦,狠狠拍了拍自己的脸,抻着脖子,瞪大眼睛再一看,便是“啊”地一声变了音的尖叫从他的嗓子中挤了出来。
紧接着,便见小童“腾”地蹦了起来:“妈呀,杀人啦!杀人啦!救命啊!啊啊啊!!!”生平第一次看见有人死在自己面前,自然是被吓得哇哇大叫,在船上胡蹦乱跳,摇得小艇也跟着东摇西晃,摇摆不定。
这边小童撒疯一般大声喊叫,那边懒散斜倚在几榻上的书生被小童晃得心绪浮躁,打着哈欠不耐道:“扰人清梦,该死!该死!”童子听到这话,脑海中便是“轰”的一声,只觉得天都塌了半边。心中哀嚎:这身处江心,唯有穿上三人,瞎老儿虽说古怪,也算半个熟人,只怕这下狠手的便是这书生无疑了。却不知这书生杀人的由头是什么,我这蠢货竟还敢巴巴去触这霉头!再想来刚才坠入水中的尸体,小童也只觉得自己的脖子上一阵寒意:只怕今日我这条小命也要交代在这了吧!
书生未及反应,便听见“噗通”一声,原是小童浑身一软,跪到了船板上,大哭道:“英雄……好汉……大侠,您,您饶了我吧!是小子狼心狗肺,有眼不识泰山,胆敢扰了您老人家的清梦,您……您就看在小子不懂事的份上,大人不记小人过,且饶我这一回吧,求求您,求求您……”边说着,只见童子“咚咚”就朝地上狠命磕头,如捣蒜一般,真是不留余力,不过多时,整个额头便已肿得又大又青,再磕下去,只怕就要血流满面了。
童子在旁死命地磕头,不敢抬眼;瞎老儿看不见东西,也不询问,依然不急不缓拉着胡琴,二人且没看见书生怔愣的神色和抽搐的嘴角。
童子只顾磕头,却迟迟未听见书生发话,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压迫力自书生身上澎湃而来,竟让自己有了窒息之感,本凉了半截的心渐渐凉了个透彻。只怕这书生是生气至极,非要将我剁碎了喂鱼才肯罢休了吧?我这才小小年纪,还没活够,却片刻间,又是看见杀人,又是惹上了了不起的大人物,怎得如此倒霉……难道,难道是那书生瞧我撞见了他杀人,怕我报官,所以要杀人灭口?思及此,小童顿时如坠深渊,如此想来,自己定是必死无疑!
毕竟不过十一二岁,任他机灵也早已吓得魂飞魄散了,只得嚎啕大哭,磕头的气势更是凶狠,誓要把船板磕穿一般。
正当小童磕头磕得眼冒金星,脑浆欲迸时,头上终于幽幽传来了书生慢条斯理的珠玉之声:“罢了罢了,你起来吧,我并未想要你性命,你这又是何故?”童子如蒙大赦,力气霎时被抽空,“砰”地扑倒在船板里,头晕眼花,浑身湿透像刚从江里捞起来一般,却不敢含糊,口中念叨着:“谢……谢大侠不杀之恩……”
江水奔突,胡琴悠长。
酒炉火温,渐渐溢出阵阵酸爽清冽的青梅酒香,直教人馋涎欲滴。懒散斜倚在几榻上,书生抻了个懒腰,缓缓扬声道:“小二,斟壶酒来!”
此时,小童正顶着肿如山包的青紫额头,缩在船尾悄悄抹眼泪,一动也不敢动,怕是吓得不轻。一听到书生说话,哪里敢怠慢,赶忙用衣袖胡乱抹净眼泪鼻涕,哆嗦着连声诺诺,低头赶忙忙活起来。心中却一阵嘀咕:这大侠看起来斯斯文文,没想到竟有这般吓人的功夫。转念又想起刚才血染江心和自己险些丧命,头皮又是一阵发麻:噫,杀起人来还真是不含糊!
这样想着,一双滴溜溜的眼睛不禁又去偷瞄书生,和方才一样的姿势,风姿潇洒,却总觉得又有哪里不大一样。见书生并未看向这边,童子的胆子也跟着大了起来,直勾勾地瞧着书生上下打量,却觉得越看越看不清,难道是晨雾太大,还未散去?想着,不自觉狠狠眨了眨眼睛,似要把书生的一张脸盯出个窟窿来,琢磨了半天,却实在辨不分明。
小童只能收回打量的目光,忽地想起自己刚才告饶时的口不择言,心中顿时警铃大作。他打小并未读过什么书,非要说学过什么,也不过是从江畔茶馆里说书的老黄头那里听来的才子佳人、奇闻异事。不过那老黄头为博众听,常常说得玄乎其神,甚是骇人,往来行客不过听个乐子,又怎会当真。只有这小童确实崇拜入迷非常,甚至老黄头说的不少话都能倒背如流,更别提分辨什么是非真假。刚才生死关头,来不及思考,脱口就连连蹦出了从老黄头那听来的话,说得倒是顺当,却不知得不得当,可别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又得罪了这位大侠。心中一番思量,竟又是冷汗涔涔。
因为心虚,小童向书生飘去的目光又颤了几颤,他看那书生神情落落,似乎十分平和,心中稍霁,眼珠跟着一转:为保安全,不如我再好好想两句保准的,趁着大侠心绪平和,再来好生安抚安抚,免得又出什么岔子。想着,他不自觉摸了摸自己肿如山包的额头,龇牙咧嘴地想着:若再叫我磕头求饶,只怕我还没被喂鱼,就先自己把自己撞死了。
搜肠刮肚了半天,还真叫那小童想了出来。他又瞄了一眼书生,学着老黄头口沫横飞地讲完江湖传奇后的模样,摇头晃脑地低声叹道:“世外高人呐!真人不露相呀!”那声音像是自言自语,却又刚好能够传到书生的耳朵里。
说罢,小童心中甚是得意,刚想查探书生的反应,突然又似想到什么,猛地抬头,看到拉胡琴的瞎老儿依然静坐在几案旁,用他那枯藤般的手不慌不忙地拉着那把比枯藤还破的胡琴时,心中如释重负般重重一叹:“还好,还好!”又低下头去温起酒来,“唉,看来瞎子看不见也甚有好处呀!”
童子自言自语的声音虽轻,却没逃过瞎老儿的耳朵。堆了满脸的褶子抖了三抖,一蓬乱糟糟的白胡子也跟着颤了颤,拉琴的瞎老儿不由撇撇嘴,轻哂道:“哼,黄口小儿,好没见识!”声音细小,童子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敏锐发现中,自然未能听到,那声音在淹没进翻滚波涛前,却尽落进书生耳中个干干净净。
那书生睁开微醺的眼睛,朝那瞎老儿一撇,眼睫微眯,唇角轻轻挑了起来:那枯瘦的右手,虎口老茧发黄,哪里是拉琴拉得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