斫柴记

      我家所在的小山村,地处浙江东阳与永康交界的龙窟山脉北侧,开门见山、抬头见山,就是我们的日常。媒婆给我村小伙子做媒时“山多柴火足,一年到头有柴烧”是对女方介绍时必不可少的夸口。我村把山分为两类:一是“真山”,是处于村周围的近山;二是“野山”,位于龙窟山脉南侧(靠近永康一侧),需翻山越岭十几里路才能到达。之所以有此特殊的分类,有一个故事。多年前我家的太太公上山斫柴,在一个叫“冷水坑”的山腰处休息,遇到同样在斫柴休息的一个永康人,闲聊之余居然玩起了赌博游戏,约定以山为注,我家太太公运气好,赢了那永康人的山。但那永康人的后辈对此持有异议,仍继续到此山斫柴,为此双方争议不断。我还清晰记得,有一年我村到“野山”斫柴时与同来斫柴的永康人发生械斗,有几个永康人被俘虏回村。后来永康县桥下公社的干部前来调解,我村干部拿出了太太公赢来的“山契”,据理力争,人放回,但斫柴权不让。我村虽然山多,但也有严格的规矩:一是平时不得斫柴,必须按村里定的日子统一行动。一年一度的斫柴选定在秋收后的某两天,第一天去“野山”,第二天去“真山”。“真山”按限定的区域两年一轮换,“野山”则不限。二是不能砍树,包括树枝。但枯死的树和掉落的树枝可以捡。在我的记忆中,斫柴是仅次于过年的重大活动,日期确定后,村里热闹非凡:家家户户磨勾刀、打草鞋、准备上山吃的点心(一般是便于携带且耐饥的麻糖或粽子)。自家劳力缺乏的都会请强壮的亲戚来帮忙,为此要准备比平时丰盛的吃食。斫柴结束后,村里的晒谷场和屋前空地上堆满了散发着清香气味的青柴,儿童们围着柴堆转悠,试图发现可以吃的野果。斫柴是一个苦活累活,也是一个面子活,谁挑的柴多,谁就被看作英雄。小男孩必须经历斫柴的考验才能被接纳为小伙子。我也是在十三四岁时怀着既兴奋又紧张的心情,脚穿爸爸打的草鞋,身着一身家织土布做的旧衣,挎包里带着妈妈准备的点心,肩上扛着柴充,手上提着担柱,腰上别着勾刀,跟在爸爸身后,踏着凌晨的露水,开启了“野山”斫柴之行。斫柴过程中由于持刀姿势不对误伤自己手脚以及捅了野蜂窝被蜇的事时有所闻。技术难度最大的是捆柴。我的斫柴“处女秀”就是因为柴捆得不结实,回程中散架了,好在爸爸帮我重新收拾后才不至于空手而归。从野山斫柴回来的路程更是艰险:挑着沉重的两大捆柴枝,在崎岖的山路上小心翼翼地前行,既要看好脚下的石阶以防摔倒,又要顾着东凸西凹的岩石以免柴枝撞着。常有健壮的村邻挑着两座小山似的柴捆,从身后赶上来。这时只好找个稍微宽敞的地段,靠在路边用担柱支着柴担,让他“超车”。冷水坑恰好处于一半行程处,是斫柴途中最佳休息地,场地开阔便于停歇,且有山泉水可饮。把柴担一撂,找块空地席地而坐,就着山泉水吃点点心,身上的汗水被山风一吹慢慢就成了汗碱。一众斫柴人围成一圈,侃起了大山。能讲笑话或故事的就有了出风头的机会。有一个说皇帝有金勾刀的段子,是我村斫柴途中休息时众人津津乐道的话题。说的是一人猜测皇帝佬儿那么富有一定用金勾刀、金柴棒、金钩索,另一人笑话他:“你这憨大!做皇帝了还用得着斫柴吗?他一定是门槛头坐坐、脚髁头撸撸了。”到“真山”斫柴就没有那么艰险也没有那么有趣。离家太近,只能埋头斫柴、担柴,一天几个来回,没有途中休息,自然也没点心可吃,没有故事可听。因为路近,山也不高,所以男女老幼都可去,斫柴的技术含量就降低,女人们主要负责扒松毛、捡树枝。男人除了斫大柴,多了一个选项:掏树根。枯死的树根掏回家可以劈成优质的柴架。我爸爸就是掏树根能手。他掏回来的树根在我家屋前堆成了一座小山。正因为这个爱好,他惹了一个祸。那些年各生产队的斗争意识很强,山林有专人看管。有一天,我爸爸掏树根太专注,无意间越界到了邻村的山地,被邻村看山人紧追到家里,被罚出钱给邻村放一场电影。掏树根变成了掏钱,把我外公气得跳脚大骂:“这山本来就是我家的,现在掏个树根还犯法了?太没有天理!”我外公就是邻村的,这山确实是外公家祖传的,合作化后归公交给了生产队。上了大学后,我就再也没有参加过斫柴了。渐渐的也没听村人说起斫柴的事,很多人家都用上了液化气,柴灶也荒废了。偶尔回村看看,也基本看不到年轻人,只有几个花甲老人坐在自己家门口,撸着青筋裸露的脚髁头,他们过上了曾经羡慕过的皇帝佬儿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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