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序
将自己的感想随时记下,这想法是先前就有的,主意是在明白的知道自己的生命的一部分是怎样花去的,如同一个账簿,借以立此存照,并纪念自己已经逝去的一部分生命,这该是很有趣的罢。然而至今一个字也没有写,一有什么感,想要动笔的时候,仔细一看,又没有什么大意思,或者浅薄、幼稚,或者空想的自大,或者什么也不算,好的又没有。将这些搬到纸上,浪费了纸张笔墨倒还不算什么,同时也把自己的时间给空耗掉了,却是不应该,实在是“可怜无益费精神”的事。不如懒懒的躺在床上睡觉来的舒服自在,睡觉虽然也白白的将一部分的生命浪费掉,可是有谁不睡觉的呢?更何况得来的补偿是在休息了自己的精神。
“靡不有初,鲜克有终”,究竟是跌倒在路上,与胎死腹中不能相提并论的。“五十步笑百步”者固然是不识羞,但自比的“坐而论道”者却来轻视“起而行之”者的失败,则简直近于无可救药。想到这里,于是就在还未动笔之前,先来写一篇序,谓之预序,算是一个声明,不过这声明是为自己而发的,不是为别人而发的,庶几以免于自己的不“行”焉。
一个人从早上睁开眼睛以至夜间的熟睡,这之间,大脑总在有目的的支配我们的言行,并以思索。一天里遇见怎样的人,说什么话,做何样的事,大抵总该有所感,而且所感到的东西还会有些零碎、杂乱,至少我自己就是这样。拾荒的人也会有抉剔,挑选那些有用的东西供自己之用,无用的则抛却不问,至于反而有害的东西更须远远的躲避。我的“随感拾录”也是这样,并非要将什么都记下,所谓“拾”者,乃“搜求挑取”之意,却不会将杂草、枯枝、野兔、断砖、石块、臭虫、毒蛇……之类,全部收入囊中。还有一层,就是一有所感,未必就会立刻将它记下来的,先寄存在心里的时候要居多,往往是在闲空的时候再去做,就是所谓“拾”来。倘若我在吃饭或者玩着而且乐在其中,即使偶然想到了什么,恐怕我也不会立刻放下碗筷或欢欣,却去寻纸笔。
杨朱“为我”,墨子“兼爱”,孟子都大反对,骂他们是“禽兽”。“为我”则只说话,不写文章,因为一写便会“过而存之”,别人就会看到,与自己的主张就反背。“兼爱”则须施之大众一律的爱,无差等的爱。我虽然也“为我”,要“保得自身为主”,可是却还愿意写一点所谓文章;但也能兼着别人,只是这别人却大抵和自己往往有些相关:父母、爱人或者朋友,其实还是褊狭的爱。我的见解与杨朱、墨子很有些相远,与孟子倒有些相近。但这也并非因为赞成孟子,所以才去反对他们,都不是的。只是觉得在事实上大抵是这样,大抵。那么,我是不会有什么高妙的思想,博大的言论的了。
一个人写出东西来,总愿意有人看而且希望别人看的,有时愿意陌生人看,有时愿意好友、爱人看,有时愿意所愿意的那个人看就好。辛克莱尔说:“一切文艺皆是宣传。”如果真是这样,又如果我所写的东西也能够算得上文艺,那么,我也在借文艺而宣传了。既是宣传,而且是“拾”来的,所以,恐怕未必就能够心中所想从而照直笔之于书,有些遮遮掩掩并不表露全部真情总会免不掉的,至少,是对自己有些损害的,还是藏起来不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