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三爷老婆死了十几年了。
这是我听村里人说的。村里大都是半截入土的老人,有些婆娘身体下不了地了,嘴巴倒是越油光发亮了。她们趁着下雨天,左手抓来一拳瓜子,一边“呲”的一声脆响入咽,一边兴致地聊着。
“那单身汉,倒像我那村里的刘三。”一个中年妇女从一个谈资,顺带说了刘三爷。
“刘三?那个死了老婆的?听说还进过牢房呢!”
“犯了什么事进牢房?”
“他做贼,在外面偷东西被抓了,一进牢房,他老婆就跟他离了。”
“还做贼?看起来人长得堂堂正正,没想到原来做这种事。要是我家那个进牢房,我早就带孩子收拾衣服走人。”
“所以说啊,人,就是要对得起良心,把事做毒的人,老天爷一个都不放过。”有个老人脸色一黑,眼睛珠子卵石一般盯向说话的人(有过节)。
假如刘三爷不回来,她们或许还不记得有这个人,更不会谈论他了。
刘三爷现在是个木匠,给房子做量身家具,长时间在外不回。但今年暴雨连连,他家背后的山坡崩塌,黄土堆满了后面的沟渠,所以特地回来清理。
有次一个挑粪浇菜的老娘走过满是土泥的门口,看见刘三爷蹲在那地上,无所事事,便停下跟刘三爷聊起家常来,问道他老婆怎么死的?刘三爷自己说,在外面病死的,被送回来的。
刘三爷老婆的确死了,到是给了他一个儿子刘来,和一个现已成家的女儿。刘来年纪也就十七八岁,他在外打工好几年,去年回来和刘三爷建新房,他拿出了几万给刘三爷。
过年的时候,就他爷俩在新家里守岁。那个家还只是一个框架,竹架子四纵八横,门前堆了一车的红砖,房屋还漏雨。他们守在卧室里,亮盏灯,吃着几个菜就这么过了大年初一。
可没过几天,我在楼上就听到了刘来的叫喊。刘三爷脖子一硬,大骂,滚出去。原来刘三爷是想让刘来带只鸡,去他娘坟前去扫墓,刘来不愿意,两人争了起来。
刘来本想一走了之,可想到了什么,头往前一伸,大喊,这屋我出了几万元,你还给我。刘三爷顿时睁大眼睛,喃喃骂道,小兔崽子。他被这句气的气急败坏,似乎想抽东西打人,喊道,我没有你这个不孝的儿子。
刘来脾气跟刘三爷一样,犟。他一赌气,冲进房子收拾衣服,提着个红色拖箱,跑出来就要走。刘三爷站在门口,更是心头一片怒火,他冷脸放出狠话,说,有本事你就别回来。刘来红着眼,鼻头一抹湿润,他转头顶回一句,不回来就不回来。
然后他头也不回的,拖着箱子在石子黄泥上一上一下地就走了。刘三爷站在门口看着他,叫一句,你莫回了。那边没说话。
这村里一片寂静,没有人站在大门立足,只有刘来走过其他邻居时,引来几声犬吠,有些凄凉。
刘三爷搬来凳子,坐在门口,打电话给女儿,喊的声音连我们都听得见,他命令似的对电话讲,不准收留他,看他去流浪街头,我就不信他不回来。
然后一晚刘来真的没回。
他打了十几分钟电话,却干坐了几个小时。我再望过去时,天已黑,一盏昏灯亮起,门口一把椅子,房子内没有声响。
这年我再回家时,家人告诉我,他们已经和解了。毕竟是父子。可我也没听刘来回来过,但愿是工作的原因。他们的房子也只建到一半,红砖水泥在墙上依然可以看见。
刘三爷回来有一个多月了,房子背后的黄土还没有清理完。很多人劝他请个挖掘机来,几天就可以完工了,他嘴上含糊其辞地糊弄过去,黄土还是黄土,没有人知道他怎么打算的。
有天他不知为何竟在热炎天,独自挑起了黄土,一颤一颤地倒在门前,把门前的一块地踩平,垫高。然而,当天下午他就中暑了,晕乎乎地在床上躺了一天。
后来,他就没动过黄土了。
他在家养了一只母鸡,跟邻居的鸡混着养,晚上就回窝。那只鸡得过病,那时焉着头,蛋黄色的鸡冠垂下来,走路时一瘸一拐,经常捡个地方锁着头睡觉。邻居说这鸡不行了,要他宰了。刘三爷接话,是的,是的,要怎么怎么样。但后来终究没杀,邻居给它又吃点药又活过来了。
这也多亏了他没时间,不然那只鸡不会活到现在。早上,他总要骑着电动车出去,晚上回来,吃饭有时都在别人家吃。村里人知道他是去打牌了,有些人还装着关心,话里挖苦,总要问:“今天赢了多少?”那刘三爷嘴角咧开,准会回这么一句:“今天赢的不多。”有时高兴了,还会得意的说,“今天赢了一百多。”其实,背后在说他不务正业。
有时候他在家吃饭,一个人,吃的不多。他有次开玩笑似的说,“这条丝瓜可以吃几天的了。”生活是,一个人吃茄子吃了好几天。
那时挺可伶刘三爷的,我无法想象他在牌桌上精神多么神采飞扬,也无法想象他一个人在屋子如何默默不语。面对生活中的困难时,他选择麻木自己,得过且过。
有天看见他骑着车回来了,他从厨房拿出电饭锅,站在门前把锅内的剩饭倒在地上,一团一团的白米往下掉,一只鸡飞腿赶上来拼命地啄,嘴巴啄进米团,鸡头一摇一晃的。
我见了,突然觉得一阵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