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阳楼记》是我最喜欢诵读的古典名篇之一,我还在中学、中师、大专的课堂上多次教过它。随着理解的深入与教学参考资料的不断扩展,渐渐发现,长期以来,人们对《岳阳楼记》写作背景与章法技巧,存在着认知上的偏差,而1996年《光明日报》上的一篇文章则成了我探究这个问题的触发点。
这文章是谈作家创作经验的,说经验有直接与间接之分,而范仲淹没有到过岳阳楼,却写出了千古绝唱《岳阳楼记》,就是成功运用间接经验的典范。读到这里,真有“石破天惊”之感,因为我从未想过范仲淹是否到过岳阳楼这个问题,而且也一直以为范仲淹是登上岳阳楼后写下《岳阳楼记》的。我剪下报纸,去问读过《岳阳楼记》的人,他们异口同声说:范仲淹当然到过岳阳楼,没到过怎么能写出《岳阳楼记》?而那些教语文的老师们,也是从未对此生疑,讲课时大都想当然地把“登斯楼也”当作范仲淹登楼抒怀来绘声绘色向学生描述。再看各类教参,或语焉不详,或认定范仲淹就是登岳阳楼后写下这篇千古名文的。而余秋雨先生在著名的《文化苦旅》一书中,也认为范仲淹是登临过岳阳楼才写下《岳阳楼记的》。这一观点,后来还因为他的坚持引起争鸣,饱受诟病。为了慎重起见,我又查《中国历代著名文学家评传》的“范仲淹传”,传记以详实史料记述范仲淹生平经历,显示范仲淹真的从来没有到过岳阳楼的所在地岳州,当然更没有登临过岳阳楼。不过,也有学者为余秋雨辩护,说范仲淹虽然没到过岳州,没见过岳阳楼,但他之前却泛舟洞庭湖,而这正是他写《岳阳楼记》洞天风光的直接经验,更有一位浙江大学教授考证说朱熹诗中提到范仲淹写过登岳阳楼的诗。但无论怎样辩解,《岳阳楼记》中只提到腾子京让范仲淹写文,却一句也没提到范仲淹见过或登上过岳阳楼。如果他见过或登上了岳阳楼,怎么可能不提呢?
范仲淹没有见过新修岳阳楼的史实认清认定之后,再来看《岳阳楼记》第一段中的腾子京“属予作文以记之”便恍然大悟:正因为范仲淹不在岳州,没见过新修岳阳楼,才有了“属予作文以记之”一说。而与之相关的史实是,贬在河南邓州的范仲淹好友朋友滕子京,也因受到诬告而被贬到了湖南岳州。滕子京任上颇有政绩,正所谓“政通人和,百废具兴”。第二年,在他的主持下,“增其旧制”,重修了岳阳楼。为了记述这一盛事,滕子京便致函请求相距八百里之遥的范仲淹为重修后的岳阳楼写一篇《岳阳楼记》,同时还送来了《洞庭晚秋图》与前代名家有关洞庭湖和岳阳楼的诗文供参考。于是没到过岳州的范仲淹据此写出千古名篇《岳阳楼记》。
但仅仅“发现”范仲淹没到过岳阳楼,披露鲜为人知的相关史料,也只是做了一回“史料搬运工”而已,我的兴趣点,却在于范仲淹既然没到过岳阳楼,为何写的《岳阳楼记》,却天衣无缝地让人看不出他没到过岳阳楼,反而让人毫不怀疑他是见过岳阳楼才写出《岳阳楼记》的,进而要探讨的是,他运用什么样的写作技巧来处理这个矛盾于无形的?
于是细加琢磨思考,慢慢悟出范公文心所在,于是书写成《范仲淹为何不记岳阳楼》,不仅发表在1996年第四期《文史知识》上,标题还上了封面,可见编辑的重视,以及这篇文章的份量。一年后,《北京日报》“文史版”编辑来信,说我这篇文章很有推广的必要,要我以答读者问的形式,改写一下发表,发表在了1997年9月7日的《北京日报》“文史版”上。
我曾把文章的发表,比喻成一粒种子播种在土壤里,天时地利人和的条件下,优质的种子,便发芽、生根、发芽、开花、结果,并且还会再循环下去,我的《范仲淹为何不记岳阳楼》即如此。
八年之后,我在网上搜索到一条相关信息:寻找著作人。台北,台湾大学文学院。P195-211联络我们。徐景洲(1996)。范仲淹为何……
虽然看不太明白,但也能看出与我的《范仲淹为何不记岳阳楼》有关。于是继续以“台湾大学”为关键词搜索,这才发现,我的这篇文章发表在了台湾《国文天地》杂志的1997年2月12卷9期上!那个“寻找著作人”信息,可能是公示我的文章被他们刊发,并联系作者发稿酬。
拙作能在台湾大学文学院办的《国学天地》上发表,更加证明这篇文章的特殊价值,激动与喜欢不言而喻。但我没有去函联系,只在心里对杂志编辑表达敬意与谢意,至于稿酬之类,根本不在考虑之中。
继续搜索,还有收获。在台北某中学的《岳阳楼记》教案中,我的文章被附在后面作为重要的参考资料!
再继续搜索,收获还有:四川大学出版社出版的《范仲淹全集》中,我的文章以《文史知识》与《国文天地》两个杂志发表的篇目同时被列在了“参考文献”中!
我的搜索能力有限,相信这篇文章还会有更多的转发。
如今在网上搜索相关信息,与我观点一致的文章,已经很多了,还有很多是对我的文章的抄袭或洗稿,但这些都是近十来年出现的,而我的文章却是写于28年前,那时真还没有这一说。因此我可以大言不惭地说,我是这一问题讨论的始作俑者,当不为过吧?
做一个有独立思想的读书人,让精神富有质感,让阅读参与创作,让思考与先贤交集,何其幸福?
附二则相关微博:
1、2018.1.8:曾被余秋雨文化大散文深深着迷,但研读的深入便发现硬伤很多,许多人撰文出书批评,但余先生就是不认错,很令人遗憾,与真大师还真差一段距离,最荒诞的是范仲淹没到过岳阳楼,他偏写成登楼作《岳阳楼记》,而且再版也不改,简直有辱斯文,怎么可以以讹传讹,误人子弟?我曾写《第一人称叙述的失误:评余秋雨散文(垂钓)》,指出其《霜冷长河》一处硬伤,见《阅读与写作》1999年第9期。刚发现被收入《余秋雨评传》一书的研究资料汇编中,很有得意,估计余先生可看到此文了。才气太大而过于任性也害人。
2、2018.2.3:晨四点多梦醒,随手翻枕边书,是孙绍振先生《文学文本解读学》……随手翻中间一页看,是《岳阳楼记》的个案分析,二十多年前,我也做过该文的文本细读,还作封题发表在《文史知识》上,于是看得津津有味。孙先生强调范仲淹此文是想象之作,而立意则有别于前人的颂歌。解读精细,确有新意。我读书属于文本细品派,得会知音,是书可为良师也。又想到近日痴迷红楼梦版本比较,那脂砚斋批语岂不是最佳文本细读案例,它的此处宜删之类即文章不该如此写,正是红学最迷人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