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八日,我从恩施回乡。携了大包小包的行李走了近一千七百里路,其辛苦不言而喻。
武汉至恩施这一段路程我是第四回走了,第一次和第二次都是在天上飞,向地上俯瞰,满眼只见绿色的褶皱,便感慨万分,将这里的地面比作“揉皱又抹平的纸”。但由于毕竟是在天上,观看地面犹如玩赏沙盘,所以只有些感慨罢。第三次走了高速,却无奈是在夜间行走,本想领略一下这山势的巍峨,但天色已晚,看到的山只是巨大的黑影,便很快失掉了玩赏的兴味了。而这一次不一样,我依旧乘大巴车走高速,然而是在上午出发,而且天气尚好,便心想这一路可以一饱眼福了。
出了恩施市,城市的喧嚣与我渐行渐远,山脉也逐渐增高了,但是这贯穿于山脉之间的公路却极其平直,又簇新可人,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为了开路,山的一侧常被削得极平极陡,为了防止山石滚落,人们在被切平的岩面上铺设了固定网,远远望去,山好似长了无数鳞片一般,真是别具风味!随着时间的推移,网孔中萌生了无数绿色植物,但种类还相对单一,只有些攀援而生的野大豆和喜湿速生的蕨类。但我相信,恩施优异的生态环境具有强大的恢复力稳定性,筑路所形成的这一点点干扰会很快湮没在新生的绿色之中,从那网孔中的绿色植物可以看出:次生演替已经开始,大自然的规律绝不会被人阻止。
车行一个半小时,我们进了建始县,山仿佛在一瞬间高大了起来,在浓浓的翠色渲染下摆着各种峻峭巍峨的姿态,让人在其间穿行时不由得肃然起敬。路似乎总是悬在半空中,不是切山而造,就是卧在高架桥上。车在高架桥上行驶时,窗外的景色总令我瞠目结舌。大桥往往是悬挂在山的一侧,或横跨一条山谷。前者的桥形态优美,宛如一匹长绸伸展开来,款款地拥抱着山。远远望去,巨大的桥墩因距离而被拉得细长,错落有致地安插在山岩之上。每当雾起之时,大桥的倩影在轻雾中若影若现,给人一种飘渺的美。与桥墩相伴的往往是山里人家的吊脚楼、梯田、茶园……在车上俯瞰,村庄里的人形如蝼蚁,但伛偻提携皆看得一清二楚;水牛在塘里弛然而卧,间或有白鹭在村庄上翱翔,其中的一对俯冲下来,在牛背上煞开翅膀,奋力拍打一两下,如跳舞一般,稳稳降落了……横跨一条山谷的桥总是姿态壮丽,但最令人叹为观止的当属野三关的四渡河大桥。在幽深的巨谷之上,傲然挺立着这样一座大桥,它悬在560米的高空中,浮云如白马一般,时时从桥上横跨而过。桥下林壑优美,翠色一直向谷底延伸,最后触及奔腾的江水,但在桥上看去,汹涌的江水却纤细如带。它的高大、它的险峻,如今已成了我们的审美对象,可是为建成它,人们又付出了怎样的艰辛?山路的所有险峻几乎全集中在了这里,为了架桥,人们甚至动用了火箭!“蜀道难,难于上青天!”而今人们把路修到了天上,终于将人们感慨了千年的蜀道变成坦途……四渡河大桥——“世界第一桥”,它真当之无愧!
四渡河的彼岸就是宜昌界了。车子一刻不停地奔驰,阻挡在眼前的层层叠叠的山峦也峰回路转,一座座地避让开,在翠色欲滴的群山中让出一条簇新的坦途。车子到了何处,我并没有明确的概念,本身没有学过很多地理,而且路牌上的地名也往往是“X家坪”、“X家湾”、“X家坳”等等,怎么听怎么觉得有割据时代的遗风,便不想去记了。但那里的景致总是令人回味无穷——山清水秀、崖险谷幽。或在两山之间夹着那么一座细长的城镇,这城镇便有了趣味。 埌坪就是这样的一个小镇——虽然地处偏远,但新时代的气象还是吹进了山沟里,我们不仅可以看见古色古香的土家、苗家吊脚楼,也有崭新的华丽别墅。溪水在城中穿过,这便是一城的希望之源。田地在谷中星罗棋布,绝没有平原地带的广阔铺陈、中规中矩,而是形态万千、色彩斑斓,人们用这样似乎无比随意的图形,细心地划分着这里的每一寸弥足珍贵的土地。当然,谷底的那点狭长的土地是养活不起人的,人们的希望在山上,在那里开出一块块梯田,盛满了水,养上了秧苗,在朝阳中整片山都是亮晶晶、绿油油的!有些过陡的山地不适合开梯田了,人们就在那里种满茶树,一条条的绿绦铺遍了山头,与氤氲的云雾相互融合、濡染,让人不由得联想:每年清明前后,这山谷之中一定飘满了带着茶香的绿雾……
村中的田地里时常有劳作的人,他们多裹着白布包头——这是土家人的特色,而衣衫却与我们无异。或许,这正反映了土家人的一种文化心态,——既想执着于传统,又想融入时代。一位土家族的同学曾对我感慨万千地说:“西兰卡普可以用机器织了,土油茶换了原料,摆手舞变成了广播体操,大山里回荡的土苗民歌也被流行歌取代……就连头上缠着几尺白布的人,也只有在舞台上或是极闭塞的山村里才能看见……”或许,这正是传统的尴尬境遇,但这并不只是土家族或苗族传统的境遇,一切的传统都在新生的文化中受到强烈冲击。然而,这又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人们放弃了鬼神,选择了科学;放弃了封闭,选择了开放;放弃了天马行空的想象,选择了严谨细致的研究……并且,大山之外,越来越多的人知道了西兰卡普和摆手舞,越来越多的人会唱几句《龙船调》,越来越多的人知道了华中的巴山楚地还有一个这样让人魂牵梦绕的恩施……或许,这就是所谓的“有所剥夺,又有所增添”。
出了宜昌山区,地势渐渐平缓了,当我看到雄浑的河谷时,便知道这里就是传说中的三峡。但车轮飞驰,三峡的美景只得在我的眼前一瞥而过。而进入了荆门境内,重重叠叠的山峦化为秀气的山丘,渐渐地,连山丘也没有了,一马平川的景象让我颇感亲切,“群山万壑赴荆门”,古之人不余欺也!
淮河两岸,这是我的故乡。但是,我却觉得自己已经深深迷恋上了鄂西的大山,这并不能视作对故土的抛弃,因为我们都是跋涉者,跋涉者都应该时时做好准备——将他乡作为故乡。然而我觉得,在大山中走过的跋涉者是幸运的,因为只有大山才会让我们知道什么是谦和,什么是仁厚。
2010年8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