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2001年的初春,乍暖还寒,渭河滩上的黄土地,处处是一抹绿色,三三两两的麻雀,在田间枝头欢快地飞来飞去,似乎在迎接这新一年的春种,万物似乎都生机勃勃地,祈祷着,等待着,迎接着这一年的疯长季节。
48岁的外公,拖着有些蹒跚的步伐,从那片他最心爱的小麦地里,又忙完了一天的活儿,回到了家里。
“群娃,我肚子好像有些不舒服,我在炕上躺一会,待会饭做好了你再叫我吧!”这天的外公,似乎比往日更加疲惫。
“去吧,去吧!还是给你下一大碗油泼面,我知道的。”在灶房里忙活的外婆,挥了挥手,继续埋头擀面。
擀面,切面,长而劲道的面条,下入沸腾的水中,再浇上那用热油烫好的自家的油辣子,加入一捧葱花碎沫,伴随着呲呲呲的声音,散发着油泼辣子香味的地地道道的油泼面就成了。
“刚娃,快去喊你爸吃饭啦!”来不及摘掉腰上的围裙,外婆连忙让舅舅去炕屋,叫外公起床吃饭。
“爸,爸,你醒醒!你怎么了?”可是,没几分钟,炕屋就传来了舅舅的呼喊声,一声比一声高。
外婆似乎预感到了不对劲,连忙冲进去,却只看到外公将自己平日里穿着的棉褂子解开了,一只手摸着肚子,一只手耷拉在炕上,外公的眼睛,紧紧地闭着,眼神安详,好像睡地很沉。
外婆怔住了,摸着外公的手,轻声道“大根,你最爱吃的油泼面做好了,你快起来吃吧!”
说话间,舅舅已经将村里的大夫请来了。大夫只简单看了看,便面露难色“人已经断气了,初步判断是急性心肌梗塞,他应该走的很快,没有受多大痛苦。”
“爸,爸,爸。”舅舅仍然一遍遍地叫着,而一旁的外婆,呆呆地立在原地,眼睛湿红。
这一年,外婆45岁。
之后,姨妈和我妈都赶到了外婆家里,哭嚎声一下子响彻了整个寂静的小山村。三天后,在村里人的帮忙协助下,很快办好了外公的丧事。
这一年,外婆45岁。
大女儿姨妈和二女儿我妈都已经结婚多年,而最小的三儿子舅舅尚且只有18岁,跟着镇上的裁缝铺学裁缝。
02
外公去世之后,外婆似乎变得更加能干了。她又承包了20亩地,没日没夜地在上面耕种着小麦和玉米,许是上天也晓得寡妇持家的辛苦,连续几年,那20亩小麦和玉米都迎来了大丰收,而那几年,小麦和玉米的价格也还可以,因此,外婆家的生活经济并没有因为外公离世而变差。
只是,本来还看着高大的外婆,却越来越瘦了,也变黑了很多,似乎一阵风就能吹走。
妈妈心疼外婆,让外婆少种些地。然而,外婆坚决不肯,她觉得自己现在还年轻,有力气,应该多赚点钱,留着给舅舅娶媳妇。
那几年,我和弟弟还年幼,我们家的经济来源,全靠爸爸去外做木工和妈妈做些零工,日子也不好过。
“唉,我是真心疼你外婆呀。”妈妈望着外婆那瘦瘦的背影,总会无奈发出感慨,可是她也没有办法。
努力而又勤奋的人,上天总不会亏待。
五年后,外婆依靠庄稼地里面的收入,不仅将家里的三间泥瓦房全部推倒,花钱盖了五间亮亮堂堂、红裎裎的砖瓦房,还找人帮舅舅说了门媳妇回来。
舅妈是邻村的姑娘,长相虽然一般,但是嘴巧手巧,她嫁来之后,很快和老实巴交的舅舅在镇上开了个裁缝店,专门做衣服,缝衣服。那些年,定做缝裁衣服很受欢迎,裁缝店里面的生意也很好,而外婆家的生活也越来越好。
外婆仍旧在她劳累的一辈子的黄土地里面默默劳作着,不愿离去。她常说:“忆苦思甜,趁着能多劳动,就要多干活,多劳动。”
之后,小表弟出生了,直到此时,外婆才肯将自己承包的20多亩地,转让了出去。全新全意帮助忙于裁缝店生意的舅舅舅妈照顾小表弟。
而就在这段时间里,舅妈多年重病在身的娘家妈去世了,舅妈家里仅有的一个小弟考上了北京的某985知名大学,舅妈的亲爸来店里照拂,来外婆家里闲逛的次数,渐渐多了起来。
小表弟就这样在亲奶奶和亲外公的照顾下,慢慢长大了。
眼看着小表弟慢慢被送入了小学,外婆一下子感觉,身上的担子轻了。
村里的不少人都知道外婆这一路走来的艰辛,此时不免劝慰她,儿子成家立业了,孙子也长大了,也该歇歇了。
此时,距离外公去世,已经整整10年了。
这一年,外婆55岁。
03
舅妈的亲爸是名电厂退休的老职工,年轻时还曾当过兵,在部队里面的炊事班服兵役,做得一手好菜。我们这些小辈都称呼他刘爷爷。闲来无事的他,总喜欢做些地地道道的陕西美食,凉皮,凉鱼,麦饭,煎饼,送到舅妈的店里面或者外婆家里,一起分享。
而就在与外婆的相处中,两个老年人,慢慢地,举手投足之间,却多了几分欲说还休的默契。刘爷爷对勤劳能干的外婆,渐渐生出了一种钦佩之情,而外婆对温暖的刘爷爷,似乎觉出了些许感情!
舅妈是第一个发现两人微妙感情的人。
“爸,感觉你对我婆婆很关心呀!”舅妈这天趁回娘家,娘家只有她和刘爷爷时,轻声探问道。
“哪里有,我就觉得,你婆婆这辈子,不容易呀,你可要和她好好相处呀。”刘爷爷说完,竟有些脸红了。
虽然刘爷爷连连否认,但细心的舅妈还是看出了些端倪。
这天,回到裁缝店的舅妈,越想越不对劲,索性一股脑将自己感觉到的,告诉了舅舅。
“如果真是这样,那咱们就应该撮合他们在一起呀!我妈这辈子吃了太多苦了,太不容易了。”舅舅脸上洋溢着惊喜的表情。
“嗯,我还以为你这个榆木脑袋会不同意呢。自从我妈走后,弟弟去北京上学,家里就我爸一个人,孤零零的,我也挺担心他的。如果可以让他们在一起,咱们也方便照顾呢。”想到这里,舅妈长长舒了一口气。
“那么,明天咱们把大姐一家,二姐一家都叫来,一起说下这个事儿。你弟弟那边,就由你来说啦。”
“没问题,包在我身上。”二人一拍即合。
04
第二天,姨妈姨夫,我爸我妈,以及外婆一家和刘爷爷,都被舅妈请来聚在了外婆家里。
舅舅18岁丧父,眼看着外婆一步步撑起这个家,今天又看到一家人都聚齐了,他明显有些激动,打算郑重地道出事情的原委。
然后,毕竟是亲妈的婚事,一向腼腆内敛的舅舅,竟有些不好意思,说话竟有些断断续续。
一旁的舅妈看不下去,明显着急了,抢先一步,直接了当地说:“爸,妈,我观察很久了,你们两个心里好像都很关心对方,那么你们干脆搭伙过日子吧!咱们一家人,好好在一起!”
“对,这就是我想说的话。”舅舅连忙补充道。
外婆的脸都有些微红了,望了望坐在桌子旁边的姨妈和我妈“你们两个同意吗?”
“完全同意!”
“好事呀,同意!”
我妈和姨妈几乎异口同声。
刘爷爷也有些害羞了,他抬高了音量,“我和你们的妈年纪也不小了,都是半截黄土埋身体的人啦!是真心想在以后的日子里,好好做个伴!”
几乎所有人都沉浸在了这喜悦的气氛中,替外婆高兴,高兴她劳累辛苦了大半生,老了老了却还能谈一场黄昏恋,遇到这情感的慰藉!
“我坚决不同意!”姨夫那响亮的声音划破了这喜悦的气氛,似晴天霹雳!
果然,坐在角落里的姨夫,板着个脸。
“你怎么了?这是我妈的婚事,我同意就可以了!”一旁的姨妈明显有些被怔住了。
“两个亲家怎么能在一起呢?这在村子里传出去了,让我这村干部的脸往哪搁!有伤风化!”最后那四个字,姨夫几乎是一板一眼地说出来的。
外婆的脸刷地红了,一向好强的她,不知为何,眼泪竟巴拉巴拉地流了出来!一旁的刘爷爷看不下去。搀扶着外婆,离开了屋子!
“都什么年代了?你怎么还这种思想?”
“大姐夫,我一向敬重你,哪里想到你的思想这么腐朽。”
………
房间里,完全充斥着对姨夫的指责,然而,即使大家轮番出动,还是无法劝说在村上当出纳的姨夫。
05
姨妈的性子比较软,甚至说有些懦弱,整整一个月,她也没能劝说姨夫同意外婆再嫁刘爷爷。
其实,说到底,外婆再嫁,和姨夫这个女婿也没多大关系!姨夫,只是个女婿罢了!
“妈,他的性格你是知道的,就是头倔驴,他认准的死理,十头牛也拉不回来!但是我支持你!”姨妈有些无奈地跟外婆说。
“没事的,只要你们日子过的好就成。”外婆的心里多多少少有些遗憾,因为她实在想得到整个大家庭人的祝福!
一个月后,刘爷爷和外婆在家里简单做了几桌酒菜,请了些关系好的亲邻,算是通告大家,他们正式在一起了。
这一年,外婆56岁。
只是,即使外婆和刘爷爷三番两次打电话,姨夫始终没有来。
之后,刘爷爷就住到了外婆家里,和舅舅,舅妈他们,生活在了一起。
尚有的几亩地,刘爷爷会扛着锄头,陪外婆一起去锄草。二人你一言我一语,乡间小路上,都回荡着他们的笑声,似乎,这就是生活!
简陋的厨房,刘爷爷会陪着外婆,你和面来我擀面,你切菜来我煮粥,一起做出一顿顿最普通的美食。一粥一饭,这,就是生活。
我发现,外婆看着越来越柔弱了,再也不似当年外公刚去世,独自承包20亩地那般刚强。
不过,我欣喜地发现,外婆越来越幸福了,因为她额头上那几乎可以夹块棉花的川字,再也没出现过,她的身边,实实在在多了个知冷知热的人!
少年丧父,中年丧夫,如今,外婆再嫁,总算迎来了她的春天。
只是,一根筋的姨夫,再也没去过外婆家!
唉,封建礼教之殇!
06
“妈,我来看你们啦!以前是我太糊涂了。”事隔5年,2016年的春节,姨夫提着好酒好肉,终于来到了外婆家。一旁的姨妈,依偎在姨夫旁边,笑嘻嘻的!
“妈,姨夫怎么来了?”我有些疑惑地问我妈。
“这些年来,刘爷爷对你姨妈家里总不错吧!最主要的是,辉辉(姨妈的儿子)谈了个黑人女朋友,你姨夫死活不同意,但是辉辉已经悄悄在广州领证啦!你姨夫被迫只能同意,通过那件事,他总算理解你外婆了吧!真正的爱,真正的情,是拦不住的!”我妈有些眉飞色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