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记事起,妈妈在我眼里就是一个严厉的、无趣到凡事必抱有目的性去生活的人,养育管教孩子的事,都得按照她的要求把我们三姐弟像切豆腐一样切得方方正正,生出点边边角角都得强行厉声磨平。
她说“棍棒底下出孝子”,这出自于我外公的管教方法。据说我舅舅能有出息读了大学就是因为有个严厉的读过“旧书”(私塾)又读新书的当过教师的外公,舅舅小时候调皮不好好读书,外公直接将他拎起来把他往墙上撞,于是“撞”出来了一个大学生。从小我特别渴望家里来客人,但唯独讨厌外公来我家,偏偏唯独他才是我家的常客,每次来我家坐,都给我们带一些笔啊,本子啊,同时必问我们的学习情况,时不时给我额外布置作业,诸如这个暑假自学下学期的数学,课后题做在练习本上。还有一上饭桌就开始训话,都是诸如“食不语寝不言”之类的之乎者也,我心里直嘀咕:凭什么就你自己边吃饭边从头说到尾!但我啥也不敢反驳,只是迅速拔完饭,离了饭桌。于是她也从不“惯”子,她理解的“惯子如杀子”,连温情也极少表达。小小年纪的我们就不敢索要抱抱,抱抱亲亲这类的一律属于“惯子”,赏你个笑脸和表扬,那都是开恩了。
她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她自己10-20岁的年纪刚好遇上文化大革命,家里是富农,读到初二之后就再也没有了读书的机会,所以她包揽了一切只为了给我们腾出更多的时间放在学习上,比如她每天早上五点多起床做早饭,同时帮我们准备洗脸水、毛巾,挤好牙膏,盛好早饭,备好筷子,准备好午餐饭盒,把书包绑好在单车上,我们只需要起床、洗脸刷牙、吃早餐,骑单车去学校,放学回来就是写作业,写完作业也不给玩,依旧要求我们学习。在这事无巨细的照顾下,我的感受不是被爱,而是窒息感,因为我永远只有被动接受的份,她提供什么,我就只能接受什么,任何抗议必定遭来一顿臭骂。学习不好就是对不起她的良苦用心。爸爸主张的鼓励式育儿在家里完全站不住脚,只因为他的最高学历只有小学三年级,被我妈奚落得在教育子女这事上,他完全没有话语权,于是自觉地靠边站。如今回过头来看他俩在家庭里的分工,就是我爸负责在外打工赚钱养家,以及承包了家里种田地相关的重体力劳动,我妈负责养育子女、家务以及种田地相关的相对较轻的体力劳动。
她与大多亲戚、邻居关系淡淡的,甚至可以说得上冷漠,除了我姨妈们,我极少见她跟任何亲戚、邻居热络的样子,倒是经常听到她是如何泼辣地收拾那些爱占便宜的邻居、追着怒骂那整天拉着脸骂学生“跟你父母一样蠢”“蠢得跟猪一样”“天生种地的料”的老师(关键是骂过我姐姐和弟弟)的故事。比如那个曾经长年欺负我爷爷,导致我爷爷在60年代初含恨自杀的邻居在我爸妈结婚后有次在树木归属地上又想占我家便宜,我妈拿着菜刀,发红的双眼怒目圆瞪、用全村都能听到的声音破口大骂:“老不死的杂种,欺负了一代,还想欺负第二代,我看你是活腻了!”我爸在外大抵是个老好人,这个邻居实际上是我家远亲,我爸做不了恶人,我妈的强硬泼辣刚好让这些欺软怕硬的家伙不再敢在我家造次。但我爸多少抱怨我妈性格强硬,板正不灵活,不随和,不善解人意,动不动没个好脸色,两个人免不了常常拌嘴,我家基本上就那几个跟爸爸关系很铁、为人老实正派的邻居才敢来我家坐坐喝喝茶聊聊天。是的,我妈一点也不好客,不想麻烦别人也不愿意被麻烦,不欺负别人但也誓死捍卫自己的利益。
她凡事必抱有目的性,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春去秋来,像打卡完成一个又一个没完没了枯燥无味的任务一般机械地连轴转,总给我一种“不得不干,得尽快忙完”的感觉,丝毫没有一种安然于当下沉浸式体验的松弛感。她给我们的任务就是读好书,考好每一次考试,最终跳出农门。与此不相干的风花雪月,唱歌、画画、体育、看课外书、看电视、交朋友、打扮等等,都是浪费时间、让人分心、阻碍读书的障碍,既然是障碍,那就是规定平时不能做的,寒暑假才能稍稍放松放松。18岁的我,卫校毕业,离家到了千里之外的大城市上班、学习,终于彻底摆脱了母亲的控制,终于体会到了像笼中鸟一样第一次获得了久违的向往的那种自由,妈妈也因为我开始能自食其力甚至多少能支持他们的生活而开始平等地对待我。但我也开始了艰难的在自由和掌控自己生活中跌跌撞撞地寻找着平衡,那些年里,我更多的愿意跟性格随和的父亲互动,我看得到自己身上残留的早年妈妈的严苛控制带给我的巨大的影响。这一切深深地影响了我后来的亲密关系、婆媳关系,这让我花了十多年的时间浸泡在心理学的学习和自身成长里。
真正的在内心深处与妈妈关系的和解,是从我自己在婚姻里首次真正认清楚人性,看到自己是如何随着周围环境的变化而改变,并彻底放下了对一切心里的权威的恐惧和理想化开始的。也就是从这时开始,我才能尽量客观地全面地去认识、了解和接纳我的妈妈。
她出生于上世纪50年代末,家里排行老三,上面两个姐姐,下面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她对早期生活记忆最深的两点,一是饥饿,常常吃的我外婆做的萝卜焖饭后来听到就想吐,另一个是家里人天天过得小心翼翼,心惊胆战,记得小时候妈妈每次提到那个借了外公外婆几担米之后不还,反而成了第一个站出来批斗外公外婆叫嚣得最狠的“周三猴子”时依旧恨得眼睛里布满血丝、咬牙切齿的样子,三天两头被拉出去批斗的外公回到家极其容易暴怒,妈妈小时候喜欢唱歌,但外公会劈头盖脸咆哮一句:唱什么唱!什么事让你高兴成这样?!是的,在这样的家庭里,你的快乐,都是能刺痛身边人的一种罪恶。即便在这不得不噤若寒蝉的高压的家庭环境里,我多少还能拼凑出妈妈年轻的时候未被磨灭的对生活的激情和向往,她说她跟闺蜜们一起采摘茶叶,一起上学,庙会的时候她当主唱,唱好多好多红歌等等。我还记得小时候,梳着两个大麻花辫的妈妈哼唱各种关于党和毛主席的红歌的时候,那婉转又动听的声音,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里,丝毫掩盖不住妈妈内心对生活的热爱。妈妈也很爱美,她喜欢穿漂亮的裙子,可没完没了的农活和经济上的捉襟见肘使她不得不向现实妥协,压抑了自己爱美的欲望,但力所能及地收拾干净自己和孩子。我上班后曾经问过妈妈小时候的梦想,她说小时候好想好想拉二胡,可是,如今时过境迁,再也找不到当年那股子热情了。这种激情燃起却没有机会尽情燃烧到激情褪去毫无踪迹的落寞,我却是在为人母历尽世事沧桑后才懂,也才促使我想去真正的看到、理解我的妈妈。
妈妈还说过她曾经帮我叔叔多次出去“看妹子”(方言,指相亲),她说到这一点的时候,我能感受到她乐于助人、为人热心的那种质朴的善良溢于言表,当时的我颇有些诧异这个常常冷漠到对亲戚们生活不闻不问、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妈妈怎么在过去会有这么热情的一面?这是我认识的妈妈吗?
是的,这是同一个人。妈妈说她刚刚结婚的那时候,还是个脾气和善、老老实实到性子有些怯懦的姑娘,妈妈的字是“好”,妈妈的娘家人一直称呼她“好妹子”,当年的她,该是人如其名。但这样的性格,在婚后并没给她带来他人对自己同样的善良,反而多次被人倒打一耙,什么屎盆子都往她头上扣的替罪羊。太多现实的沉重,甚至是毁三观的颠倒黑白,让妈妈亲历了这些毫无底线的人性之恶。在某种环境里,当你既无背景又无实力的时候,你的老实善良怯懦自然吸引了群体里趋之若鹜的恶人,成了恶人作恶狂欢的乐土。那个年代愚昧落后的村落里,欺善怕恶、自私冷漠麻木、荡妇羞辱、拿女人不当人的事层出不穷,被人欺负时那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你拿什么为自己维权?我奶奶当年在丈夫被人逼至自杀后,每天跪在村头哭诉诅咒那些村霸不得好死;我妈妈拿着菜刀使出洪荒之力彻底放下脸面怒斥村霸不得好死就是一种维权。多年后的我,以为活在21世纪这个文明社会里的我,在自己的婚姻中依旧亲历人性中的至恶,感觉被踩在泥泞里的那种绝望和愤怒,于是在某个不眠之夜里,我感受到了那股来自遥远的祖宗们永不服输的复仇之神的血脉被彻底激活觉醒:“老娘这辈子不可能就这活在这样憋屈的境地!你不仁就别怪我不义!谁怕谁?不把你干趴下老娘不配做王氏家族的后人!来吧!开干!”当被生活逼到了绝境,才看清楚人性,放下了所谓的面子、尊严,放下了对村干部、对组织、对心里的权威等一切的理想化,此时的自己,双脚才深深扎根到了生活的深处,这些生活里的风雨能算得了什么?!
是的,我是在同样的经历了婚姻初期的hellokitty到后来的泼辣维权的悍妇最后到慈悲心升起的心路历程之后,才能全面的去了解妈妈的人生之路,懂得了为何从我记事后她就成了一个严苛、冷漠和无趣的妈妈。谁都渴望生活在公平正义有爱的岁月静好的环境里,奈何现实是那环境太过残酷、血腥和暴力,逼迫一个弱女子不得不放弃所有的风花雪月披上满身盔甲战袍去披荆斩棘才能保护得了自己和孩子们啊,那些所谓的岁月静好,公平正义,有爱的能激发出一个人松弛感的环境是因为要么有人在替自己负重前行要么自己实力足够强大啊!在这时,我才开始看到我妈妈养育和照顾我们姐弟仨的更多的细节,那些年里,不论酷暑严寒,她总是雷打不动起得最早的那个人,为我们做热气腾腾的早饭,准备我们上学所需的一切,护我们吃饱穿暖;每个晚上,我们写着作业,复习着功课的时候,妈妈为我们准备好家里唯一能负担得起的营养品——煮鸡蛋,然后默默坐在我们身边要么织着毛衣,要么缝补着衣服;每个夜里,我睡得正香甜的时候,半夜里总有一双温暖的手摸摸我们的额头,帮我们掖好被子;她其实给过我很多肯定和鼓励,尤其是在外人面前,她永远都是用十分骄傲的口气形容我是令她自豪的优秀的女儿;她在她的认知里,相信只有读书才能让我们将来过上有尊严的体面的幸福的人生,也能同样觅得知书达理互相支持理解的另一半,所以她拼尽全力用她自己的方式支持我们学习、托举我们;她勤劳能干,干活十分麻利,效率极高,家务、田里、地里都是一把好手,从不见她偷懒,什么都理得井井有条;她善恶分明、恪守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处世原则。我看到了一个身处物质匮乏、精神上也得不到任何理解和支持的女人是如何穷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来养育三个孩子长大的。我常常想,究竟妈妈给了我什么护我一世周全?也许是她拼命托举我读书,让我增长了智慧,有能力摸索如何立于天地之间;也许是我传承了她的坚韧,在困境中没有自暴自弃,反而激活了来自祖宗们的坚韧和不屈的品质。二者,都有吧。
如今的妈妈快七十岁了,子女早已长大成人,这些年随着祖国经济的飞速发展,也终于迎来了三个子女物质经济上的宽裕,这些年里也许是看到了子女的独立,看到了世事变化太快,孩子们都踏上了社会发展的节奏,成为了主力军。而自己的舒适圈依旧是那个闭塞的小村落,也许她只是为这个家辛苦了大半生耗尽了自己的心力而纯粹的累了,于是她早早明智地退居二线,让孩子成为自己生活的操盘手,不再控制和咄咄逼人,也渐渐改变了自己过去一直紧绷地活着的状态的模样,变得更加的宽容、大度,学着如何放松地活着,享受生活。她会说:“儿孙自有儿孙福,我到了可以享福的年纪了。”她智能手机用得麻溜的:“网上购物真方便,管他多少钱,我想买就买,都不考虑那么多了。”她时不时跟邻居打打麻将娱乐娱乐,输赢都不大,重在开心。她还会在我们面前展示自己的花样跳绳,并吹嘘她年轻的时候有多厉害。她会兴奋地展示自己网购的战利品,会告诉我自己在小红书还是什么APP上学着把自己的一些小毛病治好了等等。曾经她跟我爸生活在一起像互不相让的两只斗鸡,如今各自会说:哼!懒得跟他/她计较,爱赢你就赢去呗,反正也不影响我生活。
妈妈这一生从青涩的青春少女到强硬坚韧的中年妇女,再到如今通透豁达的奶奶,一路的心路历程用一次次的破茧成蝶来形容刚刚好,毛毛虫变成蝴蝶后变得更漂亮还能飞得更远了,但我的妈妈却日趋衰老体弱了。如今在这国际局势动荡,国内经济不景气之际,惟愿国泰民安,远离战争,让我的妈妈能健健康康幸福的安度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