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非首发)
恍惚之间,我忽然想起奶奶的顶针来了。
我从小就失去了双亲,是奶奶一手把我抚养成人的。那时,家中生活很苦,糠麸充粮,野菜度日。但是,祖孙孤寡的清贫岁月,却也有一种无穷的乐趣。
……跟着奶奶在荒坡上采苦苦菜的时候,奶奶会给我逮一只活蹦乱跳的蝈蝈儿;跟着奶奶在清清的小溪边浣纱濯衣的时候,奶奶会顺手给我捞一条滑溜溜的小鱼儿;跟着奶奶在田里做活的时候,奶奶会给我采一朵红艳艳的六瓣瓣山丹丹……愉贫悦苦,其乐也甚啊!
然而,还有更使我值得快慰的时刻呢。
……在一盏昏暗的豆油灯下,我盖一条破旧的印花被,头枕着奶奶温暖的大腿,仰视奶奶“刺拉刺拉”纳鞋底儿,那才是我最得意的时分。这时,奶奶双膝覆压,端坐在炕头。核桃皮般皱纹的脸上,一双慈祥的眼睛笑眯眯地瞅着我。边纳底儿边给我絮叨那些神奇的故事:前三百年,后五百年,星星月亮,王母玉皇……引逗着我那颗童稚的心一次次飞往那些莫名其妙的天国。奶奶纳底时,她右手的中指上总是戴着一个紫铜色的闪闪发光的东西。纽扣般大,表面布满了密密的小眼。奶奶告诉我那叫“顶针”。顶针,多有趣的名字!她每扎一下厚厚的鞋底,便用力将“顶针”的小眼顶住那根硬硬的针脚。针脚尾部便系着一条光滑滑的麻绳“刺溜”穿过鞋底。“刺拉刺拉”,象木工师傅的拉锯声,象密林深处鸟儿的鸣啾声。不,多象奏着一首动听的乐曲,循环往复,以至于无穷。昏黄的墙壁上,映着奶奶那瘦削、佝偻的背影;低矮的屋子里飘荡着“刺拉刺拉”的音响。顶针将那根硬硬的一寸多长的针儿,顶过来,穿过去,顶过来……在这静静的夜里,祖母的爱怜,透过那温柔的目光,絮絮的唠什,“刺拉刺拉”的音响,象嘤嘤山泉透入我的心田。这时,我沉浸在一种异样的氛围中。现在回想起来,那真是一种享受。
有时,我也独个儿忖度:如若不是顶针抵住针脚,奶奶的手指不知要扎出多少血痕来。于是,我那孩提的心灵便对“顶针”油然而生敬意了。它是奶奶手指上的铁甲。隔一会儿,奶奶停下活儿,从两根铁丝棍儿挂着的两只圆圆的老花镜片的边缘亲昵地瞥我一眼。然后,从中指上取下那枚紫红色的顶针——奶奶又要忙别的了。我便好奇地把“顶针”放在手心,瞻玩顾盼,爱不释手。我手心宛如托着一颗璀璨夺目的宝石,价值连城的珍珠。那枚“顶针”大概是经过长年累月的磨擦,已经没有半点锈渍。银光铮亮,遍体生辉。尤其是那密密的针眼,就象一面铜锣在太阳下闪烁着无数的光点。我又把它套在光脚丫的大拇指上。坏了!谁知往上好套却无论如何也脱不下来。我吓得直哭,连声呼喊奶奶。她老人家扭着小脚赶来,面色陡变,心疼地顺着我的脚趾摸呀摸,小心翼翼地试探着,试探着,才慢慢捋下来。
……奶奶用这枚“顶针”究竟纳了多少鞋底,我数不清。我只记得妇救会长春兰姐隔几天抱走一大摞,又送来一大摞。我问奶奶:“纳这么多底儿给谁呀!”
她笑笑:“给咱子弟兵!”
“子弟兵是谁?”
“你叔叔、爷爷、亲人。”
……
不几天,春兰姐就给奶奶捧回一张写着“支前模范”的大红奖状,端端正正地贴在了俺那低矮的破旧的小屋。
……奶奶的“顶针”究竟戴了多久,我也实在记不清了。反正,当我扛着红缨枪,站岗放哨防奸反特时,奶奶的中指上戴着这枚“顶针”;当我们青年团腰上扎起红绸,敲锣打鼓扭秧歌,热烈欢迎赴朝战士凯旋归来时,奶奶的中指上戴着这枚“顶针”;当我登上讲台,一字一板地教孩子们高歌“社会主义好”的时候,奶奶的中指上还戴着这枚闪闪发亮的“顶针”……
这枚闪闪发亮的“顶针”一直陪着奶奶度过了她那辛劳的一生。直到三年困难时候,七十古稀的奶奶在弥留之际,她把我叫到病床前,气息奄奄地翕动着双唇,唯一留给我的一句遗嘱是:“孙儿……俺,俺……死……后,只求……你……一件,把……顶针……陪……奶奶……一起……入棺……”
如今,这枚紫铜色的“顶针”已经随同奶奶长眠于地下了。岁月沧桑,风剥水蚀。潮晦可以使它变锈吗?阴湿可以将它霉烂吗?我分明看见,奶奶的那枚“顶针”,依然在地下闪烁着耀眼的光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