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金子美玲(日本童谣诗人)
上面的雪
一定很冷
轻盈地依偎着冰冷的月光
底部的雪
一定觉得沉重
负荷成百人的重量
中间的雪
一定觉得孤单
它既看不见天,也看不见地(李敏勇译)
在这样一首诗面前,我不禁怔忡半天,这个写诗的人,心思是怎样细腻,内心又是隐藏了多少悲悯哟。那茫茫一片的雪,浑然一体地覆盖着大地,仿佛除了洁白别无其他。可是在这个写诗的人眼中,雪,并非一个混沌不明的整体;雪,也是各个不一样的。大约每一颗雪粒,都有着各自的遭际,别样的心思。这心思一点不玄奥,作者就如同一个天真的孩童,她只是把自己看到的诚实地说出来;而她一旦说出,你立刻就会在心底喊起来:呀,真的是这样啊!
还有这一首:
【冻疮】
有一点点痒的暖暖的冬日里
后门外的山茶花开了
摘下一朵插在头发上
再看看我的冻疮
忽然,我好像
故事里没有亲娘的孩子
连浅蓝透明的天空,
都变得让人寂寞了。(草草天涯译)
应该是个孤独的孩子,一个人去后门外玩,一个人摘山茶花,把花儿插在头发上,是想让自己漂亮一点儿吧?结果有点儿像故事里插上草标出售的孤儿了。然后她又看到了自己手上的冻疮,因严寒而起的冻疮,红红的,透明的,在天气温暖的日子里,格外麻麻痒痒。天空蔚蓝美丽,小小的孩童心中,却充满了没来由的委屈。
暖和的冬日里,浅蓝的天空下,站着一个长冻疮的寂寞孩童。
是你?还是我?这清新浅白的童诗写得如此之美,散发出如此寂寞忧伤的气息,也如同一方浅蓝透明的天空了。
这两首诗的作者是日本的一位童谣诗人,叫金子美铃。在日本,有很多小学生知道她,因为她的许多首诗作,都被选入小学生的课本当中。此外也有许多大人喜欢她的童诗,因为读着这些诗,心灵会有一种被洗濯过后的清新感觉。
金子美铃的诗是真正给孩子们看的诗,用的都是浅显的字眼,写的都是日常生活中熟悉的事物,而更重要的是,她拥有一颗孩子的心灵。
一直觉得,孩子和大人的确是大大的不同。在春天的公园,花儿开放,蝶儿翩跹,一个小小的女孩举着一根捡来的小小树枝,把它伸进花丛,嘴里小声呢喃:蝴蝶蝴蝶,快到我的树枝上来…她一遍遍耐心地试着,眼巴巴地一心盼望蝴蝶停栖在她的树枝上。一位妈妈换上一条胸前有一长排扣子的牛仔连衣裙,她问上幼儿园的女儿,我这件衣服好看吗?女儿仔细端详之后,说:嗯,很不错。如果这一排扣子全部换成宝石就更漂亮了。
孩子的思维,一定是跟成人不一样的。
大人会问:做这件事有用吗?没有用又何必花这分力气。做这件事可能吗?明知不可能那就想也不要去想。孩子不是这样的,他们的字典中没有“无用”也没有“不可能”。孩子们不区分有用无用,他喜欢做的事,他就去做;他只说自己爱说的话,绝不迎合。孩子的心灵完整平静,完全依靠自己的内心生活。
在逐渐长大成人的过程中,我们一点点丢失了孩提时代的奇思妙想。我们的心灵被一层一层覆盖上了尘埃,对美好的事物,感觉日渐迟钝、麻木。
而金子美铃的好,就是永远以一颗儿童的心眼,温柔看世界。她笔下的一草一木、世间万物都和人一样,知冷知热知痛,像她一样有笑有泪有相同的呼吸频率。金子美铃仿佛寻找到了一条返回童年的秘密通道,用一双孩子的眼睛来张望这个世界,把对这个世界的感受,无论是生之美好还是生之忧伤,通通用质朴简单的语言表达出来。
再来读两首金子美铃的童诗如何?
【我,小鸟,铃铛】
即使我把手臂张得大大的
我也不能飞到天空
但一只能飞的小鸟
不能在地面跑得像我一样快
即使我摇动我的身体
我也不能像铃铛发出美妙声音
但铃铃发响的铃铛
不能像我知道很多歌
铃铛,小鸟和我
不相同但都是美好的(李敏勇译)
平时,妈妈是否常对你说:“隔壁的阿玲真能干,你为什么不能像她一样?”爸爸说:“什么时候你能多考一点儿分,让你老爸也脸上有光?”活在现代社会的人很早就加入了生存竞争的队伍,大家比来比去,争先恐后生怕不如人,生活得紧迫、局促、焦虑。而诗人却说,只有小鸟能在空中飞翔,人类再努力也做不到;但是人类也有只有人类能够做到的事。无论是人类还是小鸟或是铃铛,各自都存在着差异,相互之间无法取代。大家在地球上都是独一无二的存在,这才使得生活变得美丽而又丰富多彩。
【丰渔】
朝霞散啦
鱼满舱啦
大沙丁鱼满舱啦
海边热闹像庙会
可是在海里
几万沙丁鱼
正在吊丧吧(李长声译)
出海的渔船回来了,人们脸上洋溢着丰收的喜悦。然而金子美铃却忍不住会想,“可是在海里/几万沙丁鱼正在吊丧吧”,鱼儿们失去了亲人,大概也像人类一样沉痛吧?
金子美铃对自然万物都深怀悲悯之心,她经常说在世上不只人或动物有情,对于世间的一草一木我们都应以温柔、尊重的心来看待;世间万物皆不同,正因为这样,万物都有存在的意义及价值。
【草香】
我光着脚
走在露湿的草地上
感觉好像我的脚渐渐染成绿色
也感觉好像草香融入脚里(李长声译)
诗人WH.奥登曾说,如果要他建立一所诗人学校,就必须让孩子在练习文字前先生活在大自然里,因为“生命的感觉和涵养才是诗人的条件”。是啊,任何艺术创作,需要天分,还需要一颗赤子之心。心灵尚未被万丈红尘淹没,才能安静地倾听天籁;灵魂尚未被俗世过度污染,才能与自然融为一体。金子美铃用自己的心灵去重新理解万物,在质地紧密、牢不可破的世俗生活当中,她用诗行廓开一个空间,容纳我们疲倦的灵魂栖息。
金子美玲出生于1903年,她的一生极其短暂,只活了二十六岁。她传奇而不幸的一生已经拍成了一部电影,叫《迈向光明方向——童谣诗人金子美铃》 。
金子美铃父亲早逝,她跟随母亲和姨父生活在一起。姨父是开书店的,金子美铃从小在姨父的书店做工,整天待在店里与书打交道,被书香熏陶,自然而然地爱上了读书写作。
当时在日本正好逢上童谣运动兴起,金子美铃就把自己写的童谣向杂志社投稿,当时主编《童话》杂志的西条十八慧眼识珠,非常欣赏她的才华,刊发了她的一些作品,并且誉她为写作童谣的巨星。
二十三岁时,金子美玲结婚了,嫁给了书店的伙计。她出嫁的原因是,因“爱好书,不愿离开书店”。
西条十八曾约金子美铃见面,在站台上没见到她的人影,“没有时间,我急忙找遍了站内,总算在昏暗的角落里发现她,怕人看见似的站着。看上去二十二三岁,蓬头散发,身穿平常衣服,背上背着一两岁的孩子。这位年轻的女诗人,作品洋溢着绚丽的幻想,不逊于英国的克里斯蒂娜·罗塞蒂女士,但给我的第一印象,好像是那一带里弄小杂货店的老板娘。不过,她容貌端丽,眼睛像黑耀石一样熠熠生辉。”
或许,艺术家就是比一般人保留了更多孩子天性的人。金子美铃眸子清澈闪亮,像孩子一般羞涩内敛,习惯沉浸在想象与回忆的世界里。在自己的童谣王国里她可以无拘无束,恣意地生长,然而,正如孩子也常常是怯弱的,孤单的,当面对残酷的现实生活时,这位天才女诗人毫无还手招架之力。因为,艺术家的力量只存在于自己内心,这股力量要对抗的是永恒,却不是世俗生活。
她的婚姻很不幸。丈夫放荡霸道,不许她写作,也不许她与文学上的知己好友通信。这样完全志不同道不合的两个人在结婚三年后离婚了,金子美铃提出的唯一条件是幼小的女儿归她。不料前夫很快就反悔了,离婚不久就来索要女儿。金子美铃以死抗争,服安眠药自杀,死时年方二十六岁。
人们逐渐淡忘了这位早逝的女诗人。直到1960年代,一位对童谣很感兴趣的大一学生矢崎节夫在《日本童谣集》里读到金子美铃的几首童谣,顿时惊为天人,于是下决心去找寻她的诗。功夫不负有心人,十六年后,矢崎节夫终于找到金子美铃的弟弟,获得了三部金子美铃手抄的诗集遗稿,合计有诗作512首,其中仅90首发表过。1984年三卷《金子美铃全集》问世,作为“心的粮食”,许多人静静地读着。这颗童谣写作的巨星终于没有被湮没。
如今,在金子美铃出生地,已经建立了“金子美铃纪念馆”,金子美铃就读小学、高等学校时每日的必经之路被命名为“美铃路”,作曲家中田喜直为金子美铃的诗歌所谱的曲《好孩子快快飞》,被日本长门市采用为红绿灯的标志音乐…人们以各种方式追悼这位留下大量纯美诗篇,然后如同彗星般划过天际的女诗人。——章红
我要感谢许多人,写出纯美童谣的诗人,把写作当作是一种生活方式的章红,还有收集金子美玲童谣的矢崎节夫,以及保存金子美玲诗稿的弟弟……是他们,让我看到一篇绝美的文字,认识一个花朵般无尘的女性。她的诗那么美,她的死又是那么的心酸。仿佛天妒红颜似的,生活用一种卑劣、龌龊的方式,让人间最美的花朵陨落。
感谢所有人,让我可能到这些文字,让我听到这个故事,让我如此深刻地体验到一种充满活力的美的精神特质。
我,感动并感激着,心向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