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休憩之时

灰暗阴郁的十一月,随暴雨而至的还有冷冽的西风,寒冷总在这时顺着一股湿气悄悄爬上你的脊椎。我由于这糟糕的天气患上了重感冒,却不得不为了工作站在街边。凌晨时分的酷寒麻木了我的面部,可鼻部的瘙痒却止不住地蔓延到太阳穴,再演变为反复无常的疼痛。

因为头晕,我如身处睡梦之中。迷迷糊糊向街对面的医院看过去,又是铁门上的两张白色封条先映入眼帘。自它们出现在那以后过去多久了?三天?一年?或者两个月?反正那时的天气还没有现在这般阴沉,也不像这般寒冷。

这是城市里第一家被封起来的医院,如果没有意外,一切就或许不会发生。那天的医院里一切如往常一般,消毒水的刺鼻气味充斥着这的每一个房间,苍白的白炽灯光无情地照亮着走廊,模糊了昼夜的边界,重复的地砖和门框会无趣到让人患上湿疹。不幸的是,人们偏偏要在这里与他们最畏惧的死亡作斗争,所以恸哭哀嚎在医院里日夜不停,生离死别如同空气一般寻常,可人类却从不会为接连不断的死亡而麻木。


病房外,医生宣告了那个年轻人父亲的死亡。此时他终于抑制不住地瘫坐在冰冷的铁质座椅上,放声大哭起来。与他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一旁身着黑帽灰衣的死神,他以一种严谨的姿态起身,缓缓撑开手中的黑色雨伞,这令本就狭小的走廊更加拥挤。伞下的阴影吞噬了灯光,平静而优雅地宣告了死亡的到来。现在,他会接手医生的工作,将病房中老者的灵魂从腐朽的肉体中剥离,带领其步入黄泉,最后前往永恒的死亡。

死神正准备踏入病房,完成他的工作。也许是因为他漠不关心的步伐,也可能是因为他略显嘲讽的沉默,一股愤怒在此时涌上那个年轻人的心头,他突然从椅子上跃起,狠狠挥拳揍向死神。

所有人都惊呆了,包括那位死神,他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雨点般的拳头便结结实实地落在他身上。没有人敢上前阻拦,因为谁都恐惧对死亡化身的不敬会化作诅咒落到自己身上,也害怕被愤怒的拳头误伤后需要支付的医药费。挨了一顿打,即便是死亡的使者也难以忍受如此疼痛。反抗无果,他只好暂时搁置这次的工作,快速逃离那个张牙舞爪的疯子。就这样,那个老人的生命前所未有地被留存了下来。

自此,人类向死亡发起的第一次冲锋以胜利告终。这件事很快就被记者烹调成可口的八卦新闻,分发到城中每个人手中,人们很快就发现这样做不用承担任何后果,潘多拉的魔盒就此开启。没过几天,大大小小的斗殴事件便如流感般传播到各个医院,先是市中心的第八医院,再到郊区的私人疗养院。一直到最后废除死亡法案的通过,人类都获得了压倒性胜利,对死亡的天然恐惧早已宣告了这场战争的胜负。随着医院一间间被关闭,全市的死亡人口数据也不停下跌,某天,它完全变为了“0”,似乎死亡慢慢合了上双眼,准备迎接它的谢幕。

与人们的欢呼雀跃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一群群失意的死神。当死亡被禁止,他们的使命便被剥夺,也就失去了目标,郁郁不得志,终日在街头如同鬼魅般游荡,身上的灰色大衣让“死老鼠”成为死神们新的蔑称,就连街边的流浪汉都可以趾高气扬地辱骂他们。在那段日子里,就算无法看清死神的五官,你也可以察觉那黑洞似的脸上流露出暗夜般浓厚的忧愁与无奈。

随着失业率不断攀升的还有大批大批涌入酒吧买醉的死神,这群家伙丧服般的穿着和寂静的氛围让酒馆成了无声的墓地,每天夜里酒馆都仿佛在举行死气沉沉的葬礼。喝得烂醉的死神不是趴在桌子上,就是如一滩烂泥一样躺在地上,稠密如油漆般的黑色液体从他们脸部流出,弄得到处都是,人们猜测这是伤心欲绝的眼泪,但其实那只不过是他们醉酒后反胃吐出的呕吐物。只剩下少数几个灰色的身影还在医院的门口等待,无用地期盼着他们工作的恢复。


但当与死亡告别的狂热激情开始日益消退,人们很快就发现这件事并没有他们想象中那么美妙。开始先是许多高龄老人,由于日渐衰老,复杂且繁多的病症不断依附在他们躯体上,将快乐与精力吸得一干二净,破败的躯干牢笼却能轻易地困住他们的灵魂,由于不能得到死亡的解脱,灵魂只能在病痛的地狱中受尽折磨。长时间的卧床使得家属不得不花费大量时间照料他们,精疲力竭。

连同新生也随死亡消失了,没有人能肯定灵魂的转世轮回,但自最后一次为死亡而哭泣的声音停止,为新生而喜悦的笑声也不曾再出现过。当世间一切事物的结局被封死,时间便也如塞车时高速公路上的车流般被无可奈何地凝滞下来。城市里不再有新生儿后,一切新的事物也不再产生。鲜花不再绽放出她们的笑,树木铺盖满枯槁的黄叶,雏鸟的尖细啼叫渐渐寂静,时间流逝得缓慢起来,代表生机的春天不再到来,冬天留存于这座城市,只剩下时钟固定转动的指针还在以精确的态度自欺欺人。当不再以死亡为最终归宿时,一切事物只能驻足在原地,无法向前。

每日重复的生活让人发狂,今日的一切以重复的方式组构成了未来。城市里的人不得不像发条玩偶一样,一遍遍重复播放每日的行迹。生活一眼望不到尽头,追寻生活的意义荒谬而可笑。再多寻求幸福的想法,也如落入大海的一滴水,在永生的诅咒中消失得无影无踪。尽管死亡的确消失殆尽,但此后的城市却比过去千万年间更接近死寂,大楼外墙壁斑驳的痕迹,路上灯光闪烁的老旧路灯,又或者是行人疲惫的面容,无一不宣告着城市的破败与苍老。在时间茫然的寂静之中,终于有人在许久后的未来将死亡从记忆的角落中抽出。漫长且痛苦的教训过后,人们终于意识到,死亡不是义务,而是权利。于是,就在这个早晨,死亡将要从这场漫长的睡梦中苏醒……


被推开后,医院大门发出一声悠长的呻吟,惊飞了枯枝上停歇的麻雀。有人将门上的封条撕下,揉作一团,丢弃到垃圾桶中。我仿佛又一次嗅到了消毒水的气味,脑海中的记忆更加清晰起来。我觉察到城中人们的心情是如此的甜蜜美好,他们第一次明白死亡是一件如此幸福的事。

“一群蠢货。”我心中暗骂道。见到街道上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我知道是时候了,于是便摆弄好自己的黑色布质礼帽,拄着雨伞向医院走去。在今天,我将完成那许久未能进行的工作,继续为死亡履行它那永不停歇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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