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凝这一别,已有四月余。
四个月的时间里,芈姝整日坐在椒房殿花园的木秋千上,痴痴地望着天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像是一个望穿秋水的石头,在等候着什么。
夕阳西下,黄昏余晖洒在花圃里满院海棠花之上,芈姝望着此时此景,尤感痛心,“绿萝,你说,阿凝她会不会恨我?”
绿萝的鬓角边长出了几根青丝,侍奉芈姝多年以来,还从未看见她如此忧郁的模样,仅数月的光华竟白了头,“王后,宋……宋将军护您还来不及,又怎么会憎恨王后您呢。”
绿萝垂着头,安静地站在一侧,深知劝说于芈姝是无用的,也只有默默陪伴左右才能宽慰一二。
西陲的战事连连吃紧,纵使足不出户,芈姝也听闻了战况,函谷关是秦国军事重地之一,境外蛮夷和别国都虎视眈眈,作为守军统领,边防任务一定艰巨……想到这里,芈姝的眉头蹙得更?厉害了,“已经四个月了,为什么还没有半点音讯呢,函谷关冷不冷,生活得艰不艰难?那儿戍守边关的将士,可还听从阿凝的军令?”
“宋将军是大王亲封的守军统领,大王还破例给她封了官大夫,这颗是大秦史无前例的封赏。奴婢想必宋将军在函谷关过的一定不会太过辛苦。”绿萝叹了一口气,心揪成一团绳结。
须臾片刻的沉默,海棠花被一阵秋风吹落,吹到了芈姝肩头,芈姝泪流无声,句句哽咽锥心,“话虽如此,可我还是怕阿凝会受苦!以阿凝要强的性子,她是一定会恪尽职守、绝不喊苦累的,这也却是她令人心疼的地方。战场刀枪无眼,我不愿让她身处险地啊。”
绿萝将一直搭在小臂上的披风披到芈姝的肩上,温柔地宽慰着,“王后,您已经将自己关在殿内,对所有来客闭门不见整整四个月了。您这样思念宋将军,只怕于她、于自己皆是无益啊。宋将军征战沙场多年,身旁又有璆鸣姑娘照料着起居,王后大可安心些。”
芈姝眉头这才舒展了些许,恍然才想起有片刻没见到荡儿了,结束了那让人心酸的话题,“对了,荡儿呢?”
“玳瑁姑姑一个时辰前抱走了公子荡,估摸着现在应该正在御花园晒太阳。”绿萝垂眸含笑。
秋风习习,拂乱了芈姝的长发,芈姝打了一个喷嚏,身子微微颤抖,这才打算起身,看到了绿萝身后的婢女们端着数匹珍品丝绸。
“王后,这是魏夫人在您赏花时派人送来的,说是她娘家魏国的上好丝绸,奴婢不敢打扰您亦不敢随意回绝魏夫人,只好便谢了恩,擅自留下了它们,听从王后您处置。”绿萝解释道。
芈姝无心这些宫斗纷争,随意打发道,“去命布坊裁几身秋冬的衣裳,秋天又快要到了。”
“是。”绿萝点头答允道。
……
清晨,刚刚下朝,嬴驷独独传唤樗里疾到咸阳宫书殿叙话。
樗里疾身着蓝黑鎏金官服,端坐在嬴驷右手侧殿下侧位的木椅上,“还有七日便是公子荡的周岁大礼了。”
“寡人要好好给荡儿操办,在大典上封荡儿为太子。” 嬴驷大悦。一直盼望着能有一个嫡子,而如今荡儿乖巧可爱,也算是颇得君心。
樗里疾起身反驳,义正言辞道,“臣弟认为不妥,过早立储会令朝野局势震荡啊王兄。”
殿内顿时鸦雀无声,嬴驷的脸阴沉了几分,若有所思一般。
樗里疾补充道,“公子荡年幼,方才满周岁,若大王心中属意公子荡为储君,大可秘密立储。倘若公开立储,只恐那些成了年的公子们,会生了异心。”
“所言有理。穆监。”嬴驷轻抚长须。
“奴才在。”穆监反应灵敏,立刻答允。
“吩咐下去,七日后,在华阳宫举办荡儿的周岁庆典,请各位王公大臣准时到场,事宜由樗里子主持。”嬴驷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怒哀乐。
“诺。”
“臣弟遵旨。”
……
十月,函谷关的夜气温不低,却凉风阵阵,吹得令人胆寒,也使得正在养病的宋凝浑身无力,难以抵抗风寒。
上个月初八,宋凝率守军成功御敌,以少胜多一举击退了来犯的义渠敌军,秦王大喜,封赏宋凝黄金百两,绸缎千匹,由七等爵公大夫加封为六等爵官大夫,封为正三品安西将军。一时间,秦国的女中豪杰,安西将军宋凝之名声名大噪,名扬天下,却也惹得了不少风言风语。
宋凝为救一个年轻的将士而被敌军弩箭刺伤左胸,养伤半月之余才有些好转,为了不让芈姝担心,宋凝特地嘱咐属下向大王禀报战况时略去自己受伤的事情。
璆鸣轻手掀开宋凝营帐的帐幕,只见宋凝静眉宇愁容,坐在书桌旁,爱怜地轻抚着芈姝赠与的翠玉护身符,眼睛逐渐湿润。
“小姐。”璆鸣唤得温和极了,言语间满是疼惜。
宋凝拂去眼角的泪滴,故作镇定地说,“在这里,你同他们一样,该唤我宋将军。”
璆鸣将搭在衣架上的狐绒披风披到宋凝肩上,“是。宋将军,现已三更天了,将军该就寝了。”
“还有将士在城墙上巡逻,我想等他们回来同他们一起用点夜宵。”宋凝望了一眼镂空的帐顶,月色朦胧,月朗星稀,想到了一个时辰前派出去的城防巡逻支队。
璆鸣明知劝诫无效,却仍希望宋凝能多顾及一些自身,“将军身份贵重,其实大可不必如此。”
宋凝叹了一口气,道出了宋家的家教训诫,“身为一军统帅,倘若不能做到这些,便不能与将士同心同德,久而久之军心涣散,我又该如何镇守这函谷关。”
“璆鸣不懂将军的想法,只是心疼将军。”璆鸣思忖刹那,还是收回了意欲触碰宋凝肩头的手。
宋凝的眉宇里充满坚定,“你帮我找一匹快马,亲自送到椒房殿。”
“同心琉璃锁和长命鸳鸯佩?这可是从小陪伴将军长大的佩饰,那是宋家的传家宝贝啊。”璆鸣小时候便在宋府长大,见过夫人整日佩戴。后来才听闻了这两枚稀罕珍品是宋家继承家业的少爷送给新妇的,一辈传一辈,经历了太多风霜岁月。
宋凝说得云淡风轻,寥寥数语,却包含了太多深意,“过几日便是公子荡的周岁生辰,你亲自献上贺礼,聊表我的一点心意。”
“函谷关如此苦寒,也不见王后有一丝对将军的关怀。将军整日操劳军事,心里却还是惦记着她!”璆鸣咬牙承应道,攥紧了手中的佩饰,着实为宋凝感到忿忿不平。
“后宫诸事繁忙,她又有公子荡要照料。我与姝儿,也不必计较那么多。”说罢,宋凝伸手示意制止璆鸣继续说下去。
“将军……”
宋凝瞧着时辰约莫不早了,吩咐璆鸣去传话巡逻队,“士兵的最后一班巡逻马上就结束了,你去城楼告诉他们,巡逻完来营地空地,我准备了些干粮、新猎得的兔肉和烈酒。”
“是。”
……
七日后,秦川宫椒房殿寝殿。
芈姝卯时已早早醒来,坐在鎏金镶美玉的梳妆台旁,看着铜面里映照的自己恍惚出神。自从当了王后,才二十左右新为妇人的年纪,可却连鬓角眉梢多了几分不当有的愁容与白发。“阿凝,你盼望我平安喜乐,可没了你,我当如何喜乐。”芈姝喃喃自语,沉浸在思念之中难以自持。
绿萝候在门外见天色已亮,而王后寝殿内尚无动静,悄声走近门旁通报,“王后,今日是公子荡周岁大典,应辰时去重阳宫参拜太后,请太后安后,立即出发华阳宫。”
绿萝的声音让伤感不已的芈姝回过神来,“本宫知道了。”
“王后……”绿萝还欲说些什么。
芈姝的音色中带着些许颤抖,“你先退下吧,本宫想一个人安静一会儿。”
“诺。”绿萝话音未落便看到了不远处故人的身影。
璆鸣在秦川宫正殿门口踱步,一副行色匆匆的模样,绿萝见状慌忙返回通报。
“王后,是璆鸣来了。”绿萝立刻回禀芈姝。
芈姝正巧刚梳妆完毕,飞速打开寝殿门,神色喜悦,吩咐绿萝,“快,快请她进书殿后候着,我即刻就到。”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芈姝进入偏殿书殿,见璆鸣跪坐在侧旁饮牛乳。
“璆鸣拜见王后。”璆鸣起身,以臣子身份行大礼。
芈姝丝毫不顾礼数,亲手扶起璆鸣,迫切相问,“快快请起。阿……阿凝可好?”
“将军一切安好,她与守关将士同寝同饮,将士们无不拜服。”璆鸣的回应中不难听出满满的骄傲。
“她好就好,她好就好。”芈姝松了一口气,抚着胸口,欣喜地笑着,热泪盈眶。
璆鸣从衣祍里掏出宋凝交代之物,跪在地上,捧在手中,双手呈在芈姝面前,“将军不能从边关赶回参加公子荡的周岁生辰大礼,便派了璆鸣回来。这是将军献给公子荡的贺礼,这同心琉璃锁和长命鸳鸯佩是将军家传的心爱之物,以此恭祝王后洪福齐天,恭祝公子荡健康成长。”
芈姝亦是双手接过,难掩激动,“绿萝,快帮我收好。”
“王后,璆鸣要即刻赶回将军身边了,无法参加生辰大礼,还望王后恕罪。璆鸣告退。”璆鸣见差事已了,立刻起身欲离去。
“慢着。”芈姝伸手拦住璆鸣去路。
随即芈姝从一旁的书案拿起一案竹卷,交予璆鸣,“这封竹卷,你帮我交给她,务必要她好好照顾自身。”
璆鸣接过竹卷放入怀中,背身离去,“诺,璆鸣告退。”
“等等。”芈姝再次唤住璆鸣。
璆鸣闻声停下脚步,听得背后传来的声音吞吞吐吐,又满腹情深,“请你告诉她,我会等她回来,会每日向少司命祈祷,我愿用一切换她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