层峦叠翠间,一线蓝白穿越山谷,风驰电掣,将葱翠、湛蓝和深棕模糊成一片线形的虚影,白炽的日光打亮列车通体,自森林上空鸟瞰,仿佛光穿梭密林,恍惚若遗世神迹。
那个女人靠窗坐着,斑驳的光影在她的侧脸上跳着圆舞曲,极尽姿态地变换着,树影从她高挺的鼻梁滑下,倏而就达下巴和脖颈,纤长浓密的睫毛融于森林熹光,缓慢眨动,金黄璀璨。
皮肤极白,通透似玉,鼻尖、耳廓、指关节和脚踝泛着淡粉,墨黑长发如泼墨一般,流畅倾泻在削薄的背和盈盈的腰际,光点在这墨缎上跳跃,勾勒出一抹惊心动魄的窈窕。
女人神色沉静,目光悠远,未施粉黛,看不出年纪。
穿越那片森林,窗外的风景变得高峻雪白,雪山遥远,裸岩纵横,冷而淡的落日映着浮光山色透进车厢,将车厢内色彩渲染得昏暗且清冷,很多人睡着了,隐隐的鼾声像远古的鸣潮,唱和雪山无声的颂章。
风景变换,女人仍是静静地看着窗外,仿若入定,只有长睫时而眨动,她一身素白,几乎要和窗外雪山融为一体,勾勒出一幅神圣渺远的神话绘卷,清冷绝世,不在凡尘。
我起初心存好奇,看她几时转过头来给我个正脸,却不料一直没有。从拂晓到落日,困意终究是一点点掠走了我的意识,耳机里乐声如波涛起伏,我仿佛被托举在碧波荡漾的海面上,在月亮船的摇晃下,缓缓进入了梦乡。
睡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梦里竟也是这个女人,她身边伴着一只白色的鹿,通体发光,肌肤被雪地映照得瓷白透明,款款向天上银河走去,长裙曳地,步步生星尘,逐渐消失在天边。
这个梦,天地杳杳,皆是银白,我伸手却不见五指,尝试抓握只得一片虚空。
一片虚空里,我醒了过来,列车里已亮起了夜灯,泡面的味道悠悠传来,方觉早已饥肠辘辘。
偏头过去,那个女人居然睡着了。
十几个小时长途,我第一次看到她的全貌,熟睡的,安详的。
这才发现,其实她很年轻,面孔是青春正盛的漂亮,素颜,只涂了淡淡的口脂。不同于时下流行的尖脸蛋大双眼,虽合着双眸,也能看出她长相很古典,像古画上的四大美女。
周身的气质,虽睡着了,却仍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相符的悠远、清透、淡然和几不可察的愁,眉像林黛玉,似蹙非蹙。
定定地看了一会,才惊觉这样一直盯着人家看太不礼貌,不由得一阵羞赦。胡乱从包里翻出一桶泡面,起身去打开水,排着队,心里还恍惚着,这趟旅程,给我一种极大的不真实感。
一个电子工程师的生活交织着算法、代码和仪器,刚刚那种震撼心灵的感觉,让我想起很小的时候,躺在星河流淌的院落里,听祖母摇着蒲扇扇着流萤,我睁着眼睛看着天上银河,浮想着天宫上,嫦娥和玉兔。那是我生于人世二十八年至今,仅有的绮想浪漫时刻,恍如隔世搬遥远。
这个世界太喧嚣了,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这么安静的人了。
端着热气腾腾的泡面回去的时候,那个女孩却是已经醒了,这回倒是不看窗外了,只是呆呆的,神色有些迷茫,仿佛刚刚从一场经年大梦中醒来。
这次我十分学乖,这女孩对我有一种莫名的吸引力,看她一眼难免失神,而后失礼,坐下之后我目不斜视,眼观鼻鼻观心,掏出点小零食,撕开一个小面包,就着泡面专心致志地填肚子。
咕咕,咕咕~
很轻的两声肚子叫,却因为四下太过安静而显得过于清晰。
我循着声音来源看过去,女孩有些窘迫地侧了侧头,躲避开我的眼神,白皙的耳朵泛出粉红色。
算了算,自上车十几个小时,就没见她喝过水吃过东西,此时还有我这么个人在旁边大快朵颐,食欲一勾,肚子不叫才怪,看她行囊轻简,难不成没带吃的?
可这女孩的气质,总是让我不敢靠近,明明连眼神都没对上过,想到要和她说话,就让我很紧张,若是让那双眉眼看我一眼,我要么紧张到手足无措,要么原地爆炸。
谁知那女孩的肚子尚不肯罢休,咕咕叫得更加起劲,窗外的夜色已经浓黑了,冷冷的高原气息从玻璃车窗外渗进来,那女孩身上衣衫单薄,几不可察地瑟缩了一下,抱紧了胳膊,五官被夜色浸得更加冷艳凄绝,单薄至极的脆弱。
我想起了浣花溪畔的西施,想起了何晴饰演的小乔,一身缟素的模样,想起了弱不禁风泪眼盈盈的林黛玉。她只是一个单薄的小姑娘,一个不知为何要孤身入藏的弱女子。
"还得四个小时才能到,你要不要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我递过去一桶泡面,放轻声音柔声询问道,尽量显得不那么拘谨,也不显得那么刻意,就像一个出于关怀的长辈,天知道我心里已经紧张的冒烟了。
活了二十八年,与我有交集的异性很少,略说得上话,皆是对方主动,这是我第一次主动去接触一个异性,出于某种理性无法解释的原因,仿佛是冥冥之中的驱使。
女孩不说接受,也不说拒绝,那双夺目璀璨的眉眼,寒玉一样的目光钉在我脸上,她的瞳仁是琥珀色的,浅淡幽深,像破碎的玉石,里面有粼粼波光。
冷雪染胭脂,明眸烁黛眉。
她用一种很奇特的眼神看着我,略带乞怜,像无家可归的小猫,又略带审视,有点警惕地探究。长睫开合,我几乎无法呼吸,心跳声震耳欲聋,一颗心仿佛要从喉咙里喷薄而出。
我挤出一个极具迷惑性的、宽慰的笑容,这种表情我从未做过,心下惴惴,拿捏着这个笑是亲和多一些,还是吓人多一些。就当我在思考要不要不露痕迹地把手收回去的时候,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
“多谢。”
那女孩把泡面从我手中接了过去,指尖不经意相触的一瞬间,我仿佛触电,全靠着二十八年的平淡和不动声色将这份过强的刺激压下。
我不懂这种感觉,我从未有过对一个人这么主动这么强烈的反应,没办法用道理解释,逻辑推断不通。
简直像青春期躁动难安的孩子。
我比任何人都更清楚的了解自己,面上的礼节周到我不是做不出来,可是心里始终是冷的。我归根结底是一个感情稀缺、冷漠的人,有的时候甚至会显得“没人性”。
我把刚刚打满了热水的水壶递过去,她接过去,这次我刻意避免了肢体的接触。
水气氤氲,开水在桶里翻滚着,咕嘟咕嘟,咕嘟咕嘟,车窗上都起了一层暖雾,仿佛将冷气隔绝在了窗外。
我又递给她两袋点心,应该是女孩喜欢吃的,半熟芝士,蔓越莓司康。
“先吃点点心吧。”我斟酌着声音,显得四平八稳。
她像一头受了惊的小鹿,被我的话吓到了似的,手里还拿着开水壶,猛地一偏,热水倾斜出来,我的大腿即刻遭殃。
“嘶——”疼痛袭来,我倒吸一口凉气。热气蒸腾,眼前一虚,一瞬间一片模糊。
我死命克制住呲牙咧嘴的欲望,憋着一口气慢慢吐,眼角却溢出了生理性疼痛的泪水。
剧痛一阵一阵袭来,泪眼模糊间,一缕极轻极柔的发丝,落在了我的手背上,我勉强睁开眼,只见一片黑色的瀑布极具美感地披覆在我身上,那女孩几乎半伏在我腰际,露出了一截白皙纤细的腰,不知从哪拿出了一瓶矿泉水和几张纸巾,手忙脚乱地在帮我降温和擦拭。
我被疼的几乎失去知觉,一阵幻灭一般的虚无间,那女孩的嘴一张一合,仿佛在跟我说什么。
……应该是在道歉吧。
强撑着最后一丝清醒,我向她摆摆手,把她扶了起来。
“……没事。没事。”
她抬起头,眼睛一眨一眨,泪眼盈盈地看着我。
我用一只胳膊撑起身子,一瘸一拐地向卫生间走去。
好在夜已经深了,卫生间没人排队。
“嘶……”我这才呲牙咧嘴起来,反锁上卫生间的门,飞快捡起莲蓬头,把水调到最冷,脱下裤子,左腿从腿根到膝盖处已经红了一片,水流涓涓流过,不知过了多久,麻木感才逐渐消失,腿渐渐有了知觉,镇了痛。
幸亏我反应的还算及时,要是再任由那姑娘不痛不痒地给我用纸巾和矿泉水擦拭下去,那我这条腿可就交代在她手上了。
神智渐渐清醒,疼痛一减,就有空想别的了。
回想起刚才那一幕,仿佛无声电影一样在我眼前播放,那绝美窈窕的身姿伏在我双腿上的画面,那柔软乌黑的发丝拂在我手背上的触感,那像受惊小鹿一样晶莹悬挂着露珠、盛满了担忧和歉疚的双眼……
怎么想怎么,暧昧。
穿好衣服,我回头看向梳妆镜,腿倒是不红了,自耳根到脖颈,倒是红了一大片。
而一颗心像是要冲破什么牢笼似的,砰砰砰,砰砰砰,肆无忌惮跳得疯狂。
我几乎愣住了,我肤色偏白,一脸红便格外明显,可我之前,从未脸红过。
就着冷水洗了好几把脸,差点搓掉一层皮,才恢复得像个正常人,只是裤子还是湿漉漉的。
列车过道里安静昏沉,大多数人都把顶灯关了,陷入了黑甜的梦乡,依稀几盏亮着的也已经调到最暗。
整列列车,像在暗黑星系中飞跃的星尘,在星间旅行。
而前方,最亮的那一盏顶灯,像最亮的一颗星,是我们两个的座位。
踏着这条漆黑的甬道,向着那盏最亮的星,我想起了刚刚的那个梦,也是这样,星河幽微,伸手不见五指,竟不知此时此刻,是梦是真。
我极轻极轻地坐回了座位,地下的水已经清理干净,只是那两块蛋糕,还有那一桶方便面却还丝毫未动,约莫已经凉透了。
那个女孩一听到动静,看到我,立即迎着我的目光,眉目间极歉疚:“不好意思……”
"哦,真的没事。是我不好,不怪你。”我不等她说完,立即柔声宽慰道。
一触到她那哀怜的眼神,我便心中狂跳,平时的冷静和权衡飞到九霄云外。
她……一直没睡,这么久,一直在等我。给我道歉。
她没回音,良久,身边传来极低极低、极其克制的抽泣声。
她哭了。
我心中大慌。
……总不是为了烫了我而哭的吧。
想必这件事把积压已久的别的委屈给勾出来了。
她身上,一定有很多故事。悲伤的故事,痛苦的故事,心碎的故事,委屈的故事。
她方才为我擦拭水渍时打开的那一包纸巾还放在我面前的小桌板上,我从中抽出一张,依旧是默默地递过去。
她伸手接了,睫毛被泪水濡湿,胸前的衣衫被泪水浸湿了一片。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看着窗外漫天斗大的星辰,仿佛触手可及一样,我轻轻开口,用一种我从未用过的,哄孩子一样的,讲故事的语气。
她的耳朵轻巧地一动,我知道我的话抓住了她的耳朵。
“心里也有很多不平气,有怨恨,有迷茫,有愤慨,嫉妒啊,自卑啊,后悔啊,憎恶啊……敏感的很,一件小事都能让我郁闷好久,不喜欢自己正在做的事情,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在哪里,觉得做什么都没有意义。”
那姑娘眼睛哭成了两个红肿的桃核,听着我的话,渐渐抬起了头,学着我的姿势,倚在靠背上,双手放在膝盖上,双眼望向窗外漆黑闪烁的夜空,胸膛的起伏逐渐平缓,安静了下来,那总是蕴着愁绪的双眼里,多了一种思考的神色。
“我现在就很痛苦。“她开口,声音轻得像纤薄的羽毛,一点微风就能吹散。
我没答话,等她回望我的时候,我挑挑眉,鼓励她继续说下去。
“我每天想很多事情,不切实际的事情,我不想被束缚在那些无聊的琐事里,不想一生就这么在无意识和无意义里度过,我想成为一个清醒而幸福的人,可是我越思考,越清醒,就越痛苦,看清了世间的黑暗面,心里觉得惶惑又恐惧,也深知幸福的不可达到,我不想和任何人建立任何联系,不想和任何人来往,但是我一个人呆着的时候,又时常陷入无尽的沉思……”她像是在说给我听,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没有朋友,或许之前有过,但是现在是没有了。我觉得没有人能走进我的内心世界,连我自己也不能。我每天看着熙熙攘攘的人间,就像是在冷眼旁观一场盛大喧嚣的闹剧,一场场无可奈何的轮回,我不想陷入这种轮回里,又找不到解脱的方法。”她的语速越来越快,整个人似乎要凭虚御风,乘月而去。
“我不想套上枷锁。”她突然转过头,甚至还带着点稚气的脸庞,眼里是无尽的悲伤。
“我……渴望被拯救,但是我清楚的知道,我无法被拯救,”她定定地看着我,“你能懂吗。”
“嗯。”漫天星光和雪色里,我回望她,“所以你来了西藏。”
她眼里闪烁着一种奇异的光芒,本无悲无喜的脸庞染上了一层欣喜的光晕,“西藏,会是一片净土吗。”
“如果我说不是呢,”我顿了顿,继续说,“但是我会鼓励你来西藏走走,曾经我在一本书上看过一句话,心有一隅,房子大的烦恼也只能挤在一隅之中,心有四方天地,那么山大的烦恼也只是沧海一粟。年少的烦恼是这人世间最宝贵的事情。
或许……你应该读读哲学,存在主义或者是现象学,什么都好,别把自己困在一隅里面挣扎,也不要让痛苦去左右你的生活,我上大学的时候,这也是我开始读哲学的原因。
然后,心灵旷达,万物可爱。至于我自己……拼命推进,无声前行。有的时候自己一个人想很多,不如看看从古至今那些一直在思考存在问题的哲人们的理论和说法。总有一种适合你。
这个时候,你既能把自己剥离出来,成为冷静剖析这个世界的客体,又能无限地融入进去,成为任何场景不可或缺的个体。你会重新获得一种视角,一种方法,来和自己和解,来和周围的世界和解。心灵和不应该被困在柔软安静、精致的小屋里做一只挣扎的金丝雀,你的心应该在万里无垠的草原上跑马。而你会为自己每一次的选择斟酌,又洒脱的用诗一样的语言来感受现象,无数选择汇聚成你的当下,当下的无数选择指向你的将来,你将不会感到无意义,而会从心底里感受到世界的美好,感受到你对于自己怀有的某种崇高的责任。”
她震惊地看着我,很久没说话,仿佛在回味我刚才那番话,又仿佛在审视我这个人是否正常,或许,她在思考,应不应该开始读点哲学。
“那么……意义在哪里呢,对不起,我还是想要一个意义。”
“在于自由,”我知道她要问这个问题,这个年纪的少年对于意义等词有着太过于偏执的追求,但是对这个词语的解释却空洞,“我们的确应该意识到局限的存在,但是不应该试图挣脱所有局限,因为在我们发现某一个局限存在的时候,我们同时身处于另外一个局限之中,我们知道局限存在,因为自己存在于局限里而安心,但也为了挣脱目前的局限而挣扎,但是我们也会因为甚至局限的无法摆脱而免于过于剧烈的挣扎,正是这种对于局限的不断探索、不断打破和不断认知给予我们一种既不是太急切、太痛苦、同时又源源不断的动力,这种动力趋向的是自由,认知的自由,最趋近于自由的自由。”
她眨着眼睛,我知道她在思考自己目前身处的局限,思考自己的选择,思考自己的当下,思考以现象的本质来思考世界。她正在经历思想的洗礼。
"给我讲讲现象学吧。”
“好。见山是山,见水是水。现象学的前提是悬置和搁断,雪山出现在你面前,你刨除冰川运动、山脉演化等等地理或物理的形成原因,而只是欣赏且描述你眼前的雪山,它的颜色,它的气息,它的姿态,可以用比喻,我更鼓励你用直觉,那种不经过脑子思考的感觉,去输出摆在你面前的事物给予你的感觉,去最大程度上运用多种感官去感受它描述它,描述现象。”
她的眸子一点一点亮了起来,像是里面浮着的碎冰变成了点点钻石,愁绪一点一点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喜悦,她眼珠转动,审视着面前每一项物品,目光所至,窗外的雪山、窗玻璃、冷掉的泡面、暖水壶、纸巾……她目光停滞的时间一次比一次短,眼神却一次比一次自由,仿佛正在畅快淋漓地去感受和认知这个新生的世界,一切陈腐寻常的东西都在她重新的审视里被赋予了新的意义。
最后她刷新和感受的目光投射到了……我。
她饶有兴致地审视着我,嘴角含着俏皮的笑,那样子既有少年人的骄矜,又透着一股子倔强的认真。
那笑容美得惊人,我才发现她笑起来,颊边有两个深深的梨涡。
“描述描述我吧?”我被她灼灼的目光盯得窘迫,向她莞尔。
不过看到少年人的成长总是让我感到欣慰,尤其是作为心灵导师。
“你嘛……你像阿波罗,降临在我身边拯救我的、爱脸红的、故作老成的阿波罗。”
这姑娘,前一刻还痛哭世界的黑暗和无趣,下一刻已经眸光闪烁地打趣起我来了。
我失笑,“描述现象可不是这么描述的。”
看来耳根那处又红了,今天这是怎么了。
“运用直觉、用心体会嘛,比单纯用辞藻堆砌,境界更上一层。”她扬起下巴,有点撒娇的意味。
我无言以对,这姑娘的悟性还真是强的可怕,三言两语便能通其中要旨。
“那……你来给我打个样,描述描述我。”好家伙,还进一步发起进攻。
描述她么……
该不会是想让我变着法的夸她吧。
我看她一眼,这人果然抱着胳膊挑着眉,悠哉游哉地等着我用”诗一样的语言“来”客观“地描述她。
真是小孩子心性。
”你又不饿了,刚才光顾着掉眼泪了,也没吃点东西。”我飞速转移话题,从包里掏出一堆小饼干、牛奶、软糖什么的,一股脑朝她推过去。
“那我就却之不恭啦,师父。”她挑出一盒优酸乳,插上吸管悠哉游哉喝起来,翘着二郎腿,葱段一样的小腿晃悠晃悠,煞是自在。
师父?她叫我师父?
“我只是帮你引路而已,你悟性高,迟早会自己想明白的。算不上师父。”
她凑过来,撕开那一袋半熟芝士,摇头晃脑,“不要,一刻为师,终身为师,师傅你真好,受徒儿一拜。”说完还学着江湖人士的样子,有模有样的拱手一拜。
“你……随便吧。”我拿过她桌子上那桶冷掉了的泡面,连着我还没吃完的那份一起端着,准备去找个垃圾桶丢了。
其实是急急如律令地要跑路,不用找镜子我都知道此刻我已经脸红成了一只煮熟的虾米了。
谁知她一把拿过来,“怎能劳烦师父您老人家大驾呢,徒儿去为您效劳,您坐着。”她笑靥如花,起身便要出去。
我被她那明媚动人的笑恍得失神,她长长的洁白的裙裾扫过我的膝盖的时候,肌肤有一瞬间相触,我从下到上地打了一个长长的激灵。
她出去的这段时间,我就维持着原姿势呆坐在原处,一动未动。心里面翻滚着一种我从未体会过的滋味,酸酸涨涨,好像一摇晃就能喷发,半点也触碰不得。
突然,一双轻柔的手拍拍我的肩膀,“师父往里让一下。”
我慌忙照做,身子猛地往后缩,直接起身,给她腾地方。
谁知坐下之后,这姑娘还不肯老实,继续慢悠悠啃着她那块半熟芝士,似笑非笑、饶有兴致、意味深长地继续盯着我看。
我被她盯得发毛:“你看我干啥。”
她一笑,反问道,“师父看着,年纪也不大啊,顶多就比我大……四五岁?不会从来没谈过恋爱吧?”
我心里“咚”的一声,好像有一只大锤狠狠锤了胸口一下。
“悬置和搁断,忘了?就这还研习现象学呢,好奇心别那么强,害死猫。”我强撑出一派淡定,心里却已经落花流水溃不成军。
她怎么看出来的?就有这么明显吗??
“嗯,我错了。”她讨饶,终于安静了下来。
这姑娘哪哪都好,刚刚霜打茄子的模样亦是我见犹怜,只是活泼起来的模样让人恨她长了张能说话的嘴。
就譬如此刻,安安静静吃着东西的她,像只漂亮优雅的波斯猫,终于又回归到我对她高冷的初印象了。
“不会连女孩子的手都没牵过吧?”哪成想这家伙依然贼心不死,在我以为话题结束了的时候,又补上这么一句。
我满头黑线,“吃你的吧。”
“好嘛好嘛,不问了。”她笑吟吟地,却好像得了答案似的胸有成竹,仿佛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好玩事。
慢条斯理地吃完了半熟芝士,又慢条斯理地吃完了蔓越莓司康,她就再也不吃什么了。
又回归了抱着胳膊倚在椅背上的姿态,看着窗外变幻的雪山和星辰,只不过,这次她的神色不再哀戚,而是平静,淡然的、满足的、憧憬的,平静。
“在想什么?”我问她,有了点别的视角引路,她看待世界的眼光应该不会那么局限了吧。
“在想,”她顿了一下,眨眨眼,继续说,“师父长得这么好看,肯定有很多女孩喜欢你。”
这话好像没说完,说了一半的语气,但是就是戛然而止了。
我默然,旁人是喜欢我也好,不喜欢我也好,我从未关注过。
我太习惯用逻辑和推理去解释这个世界了,甚至对于哲学的阅读也是我解释世界计划的一部分,以至于人际交流,我也习惯调用经验和逻辑推理来解决。
偶尔会听到有人说我像一台没有感情的机器,更有甚者会痛斥我没人性。
或许的确如此,我不能理解大多数人复杂的情感世界,这的确会显得不近人情且冷血。
可是……阿波罗么,能拯救他人命运的……阿波罗么。
还是第一次有人用“拯救了命运”来形容我。
我陷入了一种陌生的思考,进入了一种之前从未踏足过的领域。
“师父有测过MBTI吗?”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啊,对不起,我又忘了悬置和搁断了。……就是好奇嘛。”
“……测过。INTJ,建筑师。”
“哈哈!果然是紫老头!”
“应该很明显吧,经常有人说我没人性,呵呵。”
“哪有哪有,师父很可爱啊。”
“……”
“师父,我是INFJ,绿老头。”
“哦。”看不出来是个i人。
“怪不得我们那么投缘,我们是神经脉络组哦。在网上这个组合很火的。”
神经脉络……指的就是我自从看见她之后不可控制、总是产生的那种感觉吗。
很久没人说话。
”师父,我叫宋观星。“
”魏彦玉。“
”很高兴认识你!“
”我也是。“
列车无声向前,广播提示,还有一个小时就到站了,窗外渐渐出现了低矮的民居,在雪山熹微的拂晓下等待苏醒,迎着朝霞,居然飘下了几点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