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编(贰拾)

章微明放下书卷,取下竹箫递给萧远。

萧远仔细打量着箫身,记忆带他回到那年,得知微明生辰要到了,章翔宇拜托萧程义选取牧云山间的紫竹,用来做一支箫送给章微明做生辰礼物。萧远毫不犹豫接下了这个差事,带着人在牧云山间的紫竹林里转悠了好几天,选取了最合适的紫竹带回王宫。牧云的使臣出发那天,他还悄悄地托使臣冯阑带了一个食盒,指明送给章微明。

那时,萧远本来以为,他们俩,因为身份相似的缘故,一定会按照既定的步伐一路走下去,即使不能一帆风顺,也能无惊无险。如今···

“萧哥哥,萧哥哥。”耳畔传来章微明的轻声呼唤。

萧远回神,“微明,这可是你的生辰礼?”

章微明点头。“你送我的生辰礼我也收到了。”章微明笑着说。

萧远红了脸。“那是我第一次做松仁酥,跟我娘学的。我娘做的时候,我就在旁边看着,尝试了好几次,还是没我娘做的好吃。”

“我全吃掉啦,一个人吃掉的,味道还不错。就是嘛,样子有些一言难尽。”章微明眉眼弯弯,两只眼睛像极了明亮的半月。

“别笑了,”萧远脸更红了。章微明笑得更欢了。

“不许笑。”萧远一下子没绷住,自己也笑了。是啊,那时候就是特别喜欢吃松仁酥,跟母亲下厨房的时候,母亲也没多问,没想到母亲做出来的样子一个个圆圆胖胖的特别可爱,我做出来的是一团一团的。还好,自己尝了一个,味道跟母亲做的差不多。

“萧哥哥,你可认识这竹箫上的花纹?”

“似乎不是单纯的花纹,像是文字?”

“你还记得我在大明山遇险,被两位老前辈救下的事吧。”萧远认真听着。

“其中一位跟我讲,若要知道这上面的文字是什么,需要借东川的风息。”

萧远愣了一下,“救你的前辈见过风息?难道他们是东川李家的人?会不会是李叔父的父辈?”

章微明想了想那天的情形,说:“其中一位被称作‘韦老头’,估计是姓氏是‘韦’。另一位却不晓得。”

“姑且不论两位前辈的身份吧。难道章叔父当年送给你这竹箫别有深意?”

“那位前辈还说,让我好生保管这竹箫。这么说,这竹箫一定是我爹爹想告诉我些什么,却不方便在那时跟我讲。”

萧远仔细看着竹箫,取出自己的纸笔,一笔一划开始临摹竹箫上的花纹。

章微明在一旁仔细看着,直到临摹完毕。

若说是文字,这些文字相互之间笔画连接得未免太过自然了,跟汉字完全不同,一串一串连在一起,分成四段。

“东川的风息是经文,难道这些文字取自经文?”萧远问。

“极有可能。但是我爹爹如何识得风息里经文的文字?”

“是啊,按常理讲,风息里的经文外人很难认识,即使是李叔父,如果不打开风息,也绝对读不出上面的经文。”

“那,我爹爹偷看了风息,并且将它抄下来了?”章微明心情沉重。要是这样,东川和越秀的误会真是无法消除了。

“不会!”萧远斩钉截铁。

“为何不会?”

“因为我父亲、李叔父和你爹相互之间的信任。我猜想,当时一定因为什么事情的发生,你爹是在我父亲和李叔父的鼓励下,让他将风息里的文字背出来的。你爹记忆力超群,过目不忘,这种本领可不是人人都有的。”萧远看看章微明,“哦,除了你。”

“好吧。可是我又没见过风息,该怎么才能知晓这些文字究竟是什么?”

“我们是晚辈,冒然去找李叔父借风息,有些失礼。但是我父亲可以。”

“好。”

萧远再次拿起手中的竹箫,那箫在他的手中自由自在旋转了几圈后,萧远忽然问:“微明,你说章叔父是否真的已经把御风交给你了,只是没有告诉你?”

章微明愣了一下。大脑飞快运转,回想爹爹跟他讲过的话,还有送给他的东西。

章微明的右手食指有一下没一下搓着自己的下巴,眼神空洞,陷入回忆之中。

“明儿,看看爹爹给你带什么来了!”

“明儿,爹爹送你这个,看看喜不喜欢?”

“明儿,这块玉石是爹爹在外公干时偶然发现的,虽不名贵,握在手中润滑温暖,明儿可喜欢?”

···

从小,章翔宇无论走到哪里,看到章微明可能会喜欢的东西,吃的、用的、玩的、学的,统统带给自己这个宝贝儿子。连带每年生辰的礼物,他收到的东西不下百件,要说最郑重其事交给他的,就是那年生辰时的竹箫。

章微明收神,从萧远手中接过竹箫,仔细看。

“爹爹曾说,御风是乐器,萧哥哥可知到底是何种乐器?”

“不知。”

“那御风有多大?”

“不知。”

“那会多长?”

“不知。”

“多重?”

“不知。”二人异口同声。

章微明看着萧远,萧远也看向他。

“要不,我们把竹箫劈开看看?”章微明说着,就去拔萧远的剑。

萧远一把攥住章微明的手,“别胡闹。章叔父送给你的生辰礼,怎么能随便就劈了呢?”

“那,这竹箫也是萧哥哥送我的生辰礼呢?所以不可以随随便便劈了,对不对?”

“啊,对呀,我找来的紫竹,章叔父做成的箫,还有东川风息的文字,你这生辰礼够贵重吧?!”

“嗯嗯,的确贵重。”

小青依然兢兢业业打理思量阁,无论主子李维诺在或者不在。

小青用每日身体的忙碌掩饰自己内心的不安。

今晨,小青再次在自己的门口看到一封书信,信的内容很简单,告诉她李维诺被萧远和“卫茗”联手揍了,脸也肿了,人也晕了。

小青不知道到底是谁一直在告诉她主子的消息,尽管她的确十分关心主子的消息。

得知主子被揍晕,小青的心里很是心疼,对揍她主子的萧远和“卫茗”自然也就充满了敌意。

“自从这‘卫茗’进了东川王宫,就没少出事,我明明看到他在王宫里燃纸祭奠,一夜过后尽然了无痕迹。主子回来后,听说一见面就跟主子动手了。后来,奉命出宫办事,却被仇人刺杀,结果主子却被责罚。”

“主子闭门在宫内抄经思过,‘卫茗’那丫头落水,被二公子的人救下了。一个堂堂东川二公子整天跟随在一个越秀来的宫女身边,真是···难怪宫里的姐妹们私下里的闲言碎语不少呢。”

“如今,国主和夫人的恩典,让‘卫茗’去低眉书院听学,他却伙同牧云的萧远打伤了主子。真叫人生气!”

“先前有封信放在我门口,让我告诉‘他’邱蒲的行踪,我说了邱蒲要去大明山无明涧。因为在主子出发去往低眉书院前我听到了他们的谈话。之后邱蒲就再也没回来。这邱蒲和卫茗一样都是越秀人,估计来到东川都是有所图谋,所以,走了就走了吧。”

“可是,‘他’在信中明明说可以让‘卫茗’和邱蒲一起离开东川的,为何那‘卫茗’还在低眉学院呢,还打伤了主子。”

小青的脑子里乱糟糟的,思考别人怎么想不是她的强项。她只有一个想法,就是效忠主子。在小青的眼里,自家的主子一直都是一位奋发向上、努力准备做好未来东川国主的好主子。尽管这两年脾气让人捉摸不定,但是这应该是很正常的,不是吗?因为主子要立威,自然不能对所有的人都和颜悦色。我们做侍女的,‘卫茗’也好,邱蒲也好,都应该尽本分,做好份内的事,帮主子分忧。这个‘卫茗’,尽然打伤了主子。小青不由自主愤愤然。

又是一天的紧张学业,学子们领了功课后陆续离开见明馆。

萧远和章微明一前一后向北缓行。

“卫茗,你等一下。”李维信走过来。

前面的萧远也驻足,回身来看。

“卫茗,你的哑疾是幼时生病,高热后留下的遗症,对吗?”

章微明没想到李维信会问这个问题。既然林璃给自己编造的档案是这样写的,就算是吧。于是,点头。

“哦,那就好,我就是想找你确认一下发病的缘由。嗯,好了,不打扰你了。萧兄,回见!”

萧远也是不理解,这确认病因,难不成还能找到治疗微明哑疾的药方不成!

章微明和萧远面面相觑,大概都猜到了李维信的目的。两个人不禁觉得有些对不住李维信。

确定周遭无人,萧远带着章微明一跃而入,进了西北角的小院子,然后顺利跃上西面的围墙,并肩而坐,一起看西山落日的余晖。

“你曾去过晴雨桥?”章微明轻声问,因为他的脑海中浮现出晴雨桥上面西而立的那个身影。

“嗯,不止一次。”

“可曾看到我刻下的记号?”

“嗯,我还补全了它。”

“唉,任戈也有危险了。”章微明叹息。

“微明,任戈和任弋如何失踪的?”

章微明简单讲述了他派遣任弋先回越秀城打探情况,却在客栈等来了搜捕他的兵士。于是不得已乔装改扮躲过一劫。之后,任戈陪他来东川,偶然听到任弋的消息,于是任戈回越秀查探。说好在晴雨桥留下记号,却一去杳无音信。

“你们可曾在越秀城外的兴隆庄落脚一段时日?”

“你如何知晓?”

“我四处寻你,在兴隆庄有一对夫妇看到我手中的画像,犹豫着说,怎么这画像上的公子跟前阵子住在他家的小姐长得相像。当时我竟然没想到,公子也好,小姐也好,不过是个外表。”萧远有些懊恼,本来他可以早点找到章微明的。

“你在越秀可曾听闻任戈或者任弋的消息?”

“听说任弋曾经去找过韦不害,可是当我去找韦不害的时候,他说并没有见过任弋。之后,我去韦不害的府上探查过,没有发现异样,因此作罢。年前你在宫外遇刺,我恰巧尾随那些刺客从越秀来到东川,也是因为听到任戈出现在越秀城。我迅速去往越秀城找任戈,在任戈的住处发现已遇害的绣娘,还有凌乱的屋子,任戈不见踪影。”

“韦不害?韦丞相?”章微明小声嘀咕着,从自己的记忆中寻找那位越秀丞相:恭敬、谦卑、敬业,是爹爹手下的能臣,韦英的父亲。任弋会去找他吗?不确定。

章微明有些泄气。

“送你。”萧远从袖中摸出一物,攥在掌心,递给章微明。

“什么?”

萧远的手掌摊开,章微明看到一个乳白色半透明的圆润的玉璧,墨绿的穗子挂在玉璧下方。

看到章微明无动于衷的样子,萧远从他腰间取下竹箫,将那玉璧和穗子挂在竹箫的末端,然后递给章微明。

“这玉璧也唤做平安扣。希望你从此平安顺遂。”萧远道。

章微明还是不吭声,表情有些微的波动。

“还有,生辰快乐!”这几个字几乎是随风飘来的,极轻。

萧远并不觉得章微明在他生辰这天会快乐,因此,这句“生辰快乐”他几乎不愿意说。

在萧远的映象中,章微明一直是乐呵呵的模样,即便是受伤的时候,也没见他恼怒愤恨过,仿佛他生来就该快快乐乐的,就该什么都不放在心上。

这一刻,夕阳的余晖洒在章微明的脸上,萧远分明看到了微微翘起的嘴角,和眼眶里的晶莹。

三个月的听学即将结束。

三个月期间,萧寒山与苏寒石两位先生将礼、乐、射、御、术数等依次教授,学子们受益匪浅。三日前,两位先生吩咐下来,最终的考核依旧是以牧云、东川和越秀的整体表现来评价学业成果。三十多名学子也是摩拳擦掌,准备好接受检测。

第一天,上午做文章,主题是:“治人事天当为,还是不为”,要求立论有依据,说理充分。下午比武艺,使用自己最趁手的兵刃,点到为止。

第二天,上午骑射,策马跨越障碍后,要求射中演武场中央的箭靶。箭靶会一直转动,加大了比试的难度。下午比试术数。使用《易经》变易、简易和不易的原则分析象、数和理。

第三天,两人一组,演绎一曲,要求乐器、乐曲和配词三者完美结合。

最后一天,东川国主李子墨和夫人林璃来到低眉书院,参加学子们的结业典礼。

“从暮春到仲夏,天地气交,万物华实。诸位在低眉学院既感受到了气候的变迁,也收获了身心的成长。”萧寒山站在场地中央声音洪亮。

“连续三日的测试让苏先生与我倍感欣慰。苏先生与我二人,于这三月期间,喋喋不休地与诸位讲述于人生一世的空隙间如何自救与解脱,如何在混乱的心神中保持心灵的安宁与清净,如何在杂乱的世事中自尊、自爱,不为时势左右而无所适从,还有如何在无逃乎天地之间的险恶中游刃有余地养生从而尽天年。这些都是我二人想要教给诸位的学识。然而,学了,诸位是否能将其内化为自己的‘识’,我二人无能为力。愿诸位鹏程万里,在各人的逆旅中无愧无悔。”

讲完这番话,萧寒山笑意吟吟,看向苏寒石。

苏寒石信步前来,仿佛洞悉一切的目光看向众人:“诸位依然是风华少年,可以选择的道路很多。可以行侠仗义,赴汤蹈火,摩顶放踵,以利天下,可以自我爱我一毛不拔以利天下,可以锋芒毕露、正义在胸,成为大丈夫;可以平和公正、循规蹈矩,做儒雅君子;也可以不吝去留,若垂天之云,聚散无意,格外美丽洒脱。诸位,四时风貌,山川美景,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倘若能悟到‘阴阳四时者,万物之终始也,死生之本也’,则不虚此三月光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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